“什么又是布又是塔,鬼佬就是喜欢乱整,海鲜的甜味都被芝士奶味给弄没了。”简师奶一脸鄙夷地说:“叫我说,海鲜就清蒸最好,味道锁住了才好吃嘛。”
“是啦是啦,妈子煮饭最厉害了,”我笑了起来,赶她去睡觉,说:“早点睡吧,我饮了牛奶也睡了。”
简师奶点点头,转身要走,忽然回头说:“仔啊,你哪里来的这套西装?借人家勇哥那套呢?”
我猛然想起,穿去赴宴那套老旧西服,早被我脱了扔在夏兆柏的套间里,现在穿回来的,是林世东生前的西服。我忙说:“那个,妈咪啊,人家说勇哥那套太旧了,不适合在那种大场合穿,然后就送了我这套。”
简师奶摸着那套西服,啧啧摇头说:“作死喽,这种衣服,要一两万吧,你那个朋友真是二世祖,这么贵的衣服,说送人就送人啦?真是败家仔,只识花钱不识赚钱,你以后不准跟这种人来往了,知不知道?”
我心里发笑,简师奶还真是没说错,savile row出产的手工西服,还真是一两万,不过是英镑,而且有价无市,向顶级裁缝预定,有时候你得等上一年。我点点头,说:“我也觉得大家阶层差得太多,我们又不需攀龙附凤,不用粘有钱佬的光,以后还是跟他们保持距离好点。”
“乖啦,”简师奶赞许地点点头,说:“勇哥的西装呢?”
我说:“忘了拿回来了。”
简师奶笑着摇摇头,了然地说:“你也觉得老土吧?故意没拿?明天去拿回来。”
开玩笑,让我问夏兆柏要回来吗?我忙上去摇简师奶的胳膊,笑说:“妈咪,你刚刚不是不让我跟他们玩了吗?勇哥的西装反正也这么旧了,我们把这套赔给他好了。”
简师奶摸摸我的头,忽然有些伤感,黯然说:“仔仔,你是不是觉得,阿妈没用,不能给你买那些贵格东西,心里很委屈?”
我吓了一跳,赶紧说:“没有的事,简师奶,你看多了连续剧啊,乱想什么?”我伸出胳膊,搂住她的肩膀,亲热地说:“我就算穿上龙袍都不似太子啦,要那些贵东西干嘛?再说了,他们是有钱,那又如何?他们妈子可不会亲自下厨,为他们煲汤煮饭哦,我觉得一家人安安乐乐,开开心心最紧要,别乱想了,啊。”
“阿妈知道你最乖了。”简师奶不知为何,竟然有些呜咽,强笑了下,摸摸我的脸,说:“早点睡吧,勇哥的西装我去说,赔给他们就是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结果勇哥勇嫂,却坚持不用我们赔,还说一套旧西装,本来都没好意思送给我,丢了就算了。简师奶万分抱歉,最后还是买了生果(水果)篮,登门道谢了事。至于我穿回来那套西服,因为林世东身材比简逸要高大,所以并不合身,简师奶找了街边裁缝,拆拆改改,弄成适合我穿的尺寸,郑重收在衣橱里,说是我日后有些场合,就能用上。
她作母亲的心思,是全数为儿子考虑,尽量在有限的环境里,让儿子吃饱穿暖,有书读,有体面衣服穿,含辛茹苦的盘算,是我无法拒绝的。这等被人从头到脚光顾着的感觉太好,好到我觉得,自己已经蜕化成稚龄孩童,反正吃穿一切,都有妈咪照料,自己无需动脑。至于这具身体时不时的低烧,眩晕,反复的易感脆弱,就更加不用操心,见着简师奶的脸,我便有种可以放心生病的感觉,虽然在理智里,我会尽量不为她添加额外的麻烦。
那一晚的风波很快便消散在我平凡而琐碎的日子里。我又如常到海鲜干货铺打工,某个周一,果然有附近中学的女孩三两,跑了过来,其中有一位,在被其同伴推搡了好一会后,终于腼腆上前,塞给我一个粉色信封。我一愣,不明所以,但下意识地微笑道了谢,那女孩红了脸,忽然大声说:“鲍鱼王子,我锺意你。”
我承认,在那一刻,我完全当机,不知发生何事,直到勇嫂忍不住噗嗤一声低笑,我方回过神来,深觉这世界何等奇妙。原来我也有一天,会被女孩子如此告白,原来,现在的女孩早已不复我以前认知中的贤淑高傲,冷淡有礼,而是热情活泼,直白可爱。我笑了起来,看着那个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,心里暗叹,若林世东未死,若他早早遵命成婚,只怕这么大的女儿,也能生出来吧?我尽量温和地说:“谢谢你,你很可爱,但是,我可能不能答应你。”
“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……”那女孩撅着嘴说:“可是我真的好锺意你。”
“谢谢,”我含笑看着她,说:“你值得全心全意喜欢你的人,而不是一个,像我这样的陌生人,懂吗?”
她后来有没有哭我不知道,但我想,女孩走的那一刻,是蛮沮丧的。我摇摇头,叹了口气,这种青葱岁月的冲动,一方面固然美好,可另一方面,却多数为一种幻影,一个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好投射。我收好女孩的情书,无论如何,这都是她的一番心意,值得旁人尊重,然后,我低头继续清点我的货物,却在此时,听见一人冷冷地说:“想不到,你竟然也会受女生欢迎。”
我抬起头,见到李世钦一身牛仔装,桀骜不驯地看着我,嘴角含着冷笑,说:“你说,如果她们知道你的真面目,会不会恶心?会不会恶心到想吐?”
我微微一笑,说:“李公子,倒要请教,我有什么真面目。”
他恶狠狠盯着我,眼睛中不知为何,冒出怒火和伤感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和夏兆柏,你是不是跟他进行肮脏的某些交易?”
第章
“不道德的肮脏交易”这样的词在刹那间令我有些失神,不仅因为我之前从未听人指着鼻子当面唾骂过,不仅因为,我与夏兆柏的关联,实际上要比这个孩子贫瘠的想象力所能构想的更为复杂,还在于,我忽然因李世钦的唾骂产生了一种滑稽感:那就是,什么叫不道德的肮脏交易?如果他指的是性交易的话,若一个少年要靠卖身来维持某种东西,为何他不去指责那个卖他的成年男人,而要来指责这两者中明显处于弱势的少年?
也就是说,这个社会,为什么如此习惯于指责弱者?且冠以“道德”这样冠冕堂皇的字样?这个所谓道德如此强大,强大到一个二十岁的男孩,一生大抵从未干过什么高尚的事情,欺负同学,伤害他人好似家常便饭,却觉得自己有立场,有权利,能站在我面前,鄙夷我,且一脸痛切,仿佛看到我泥足深陷,而惋惜不已。
我立即便笑了,不能不笑,若我还是林世东,整日周旋上流社会虚伪的客套礼貌当中,哪里知道,原来升斗小民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,哪里想得到,原来有一天,我竟有这个荣幸,能被人冠以“不道德性交易者”这样的名号。
大概我脸上的微笑实在不合时宜,李世钦骤然被激怒,脸色铁青,咬牙切齿骂道:“你居然还笑!”他一个箭步踏上,一把将我扯过来,我没防备被他拉了一个踉跄,直接撞进他怀中,坚硬的胸膛登时撞得我鼻子生疼,眼冒金星,堪堪站定,却觉此人双手紧若铁圈,攥紧我的胳膊不放,我被迫仰起头,这一姿势,便犹如某种烂俗电视剧情节中被男人逼问威迫的女人,我一阵厌烦,低吼道:“放开,你想我报警吗?”
李世钦却不放手,此时柜台后的勇嫂被惊动了,跑出来尖声叫骂道:“你是谁啊,放开逸仔,你要干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