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然,”我笑了起来,这么多天来,第一次觉得有人冲你微笑是件不错的事,“日安,陈先生,很高兴又遇见你。”
陈成涵大踏步走过来,笑着摇头说:“不不,别叫我什么先生,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,你在这里……”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,立即担忧地问:“你病了?还是上次的问题?还好吗?”
我微笑着看他,说:“你这么多问题,让我回答哪一个?”
第章
“那,请从你的病情谈起。”他微笑着坐了下来,“别告诉我,那晚我不该放你回去,而该将你直接送这来。”
我笑了,说:“哪里。只是中暑了,拖着没处理,就变成肺炎,又有些并发症。不过现在已经好了。”
“你看起来脸色还很苍白。”他温柔地看着我,说:“真的已经好了吗?”
“当然,你可以问护士小姐,”我转头看向那个照顾了我几日的护士,微笑着用英语说:“杰西卡,我是不是已经壮得像头牛了?”
那护士姑娘是菲律宾裔,在本港呆了多年,外形高鼻深目,是相当出色的美女。她性情泼辣,业务熟练。我血管细,又易出血,扎点滴打针均颇考护士功底,别的姑娘弄了几次,将我的手背弄得一片青紫,夏兆柏甚为不满,在一旁声势慑人地死命盯着瞧,那些胆小的姑娘更加如履薄冰,一紧张,出错更多。后来杰西卡一到,反先吼夏兆柏“无关人等先离去”,后又以女屠夫的气概,一把将我胳膊撸起,三下两下,便找对血管,打针完毕。我接触了几日,非常喜欢这种豪爽有匪气的女生,有她在场,便是对着夏兆柏,我也要坦然从容得多。她虽一脸瞧不上我这等“瘦鸭”身板,可心里怜我们孤儿寡母,夏兆柏又凶神恶煞,大概以为,我不是被胁迫,便是被为难,因而待我倒甚好,恶声恶气之下,其实为人温柔。
她听我这么一问,立即从鼻孔冷哼了一声,说:“是啊,像牛,不过是非洲难民养的牛。”
我大笑,说:“你说简妈是非洲难民啊,杰西卡,你歧视哦。”
杰西卡与简妈一个只会说半生不熟的粤语,一个只会讲几句英文,居然“鸡同鸭讲”,都能讲得通,现在慢慢也有了点默契,估计是同类欣赏。她一听我这么说,立即斥道:“歧视个鬼,你等着,我回去就安排实习护工给你打针,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歧视!”
我实在怕那些姑娘仔盯着我的脸,不是八卦就是诡异的目光,忙赔笑说:“我错了,杰西卡,来,亲爱的,跟我握握手吧。”
我伸出手去,她爱理不理地碰了一下,同意与我言归于好。我回过头,却见陈成涵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,不由一愣,微微一笑,问:“怎么?”
“真奇怪,我刚刚看着你,感觉你好像不是你……”他困惑地微微蹙眉。
“不是我?如果我没记错,你好像,不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。”我心里一突,面子上却开玩笑说:“莫非就如中国故事那样,突然之间,有只动物的精怪钻入我的身体?”
他摇着手指说:“不不,不是精怪,是某个掉了翅膀的小天使。”
“请千万别提天使这种生物,”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:“我对羽毛过敏。”
他呵呵低笑起来,笑得非常愉快,说:“天,简逸,你真是太可爱了,我为什么一会觉得你是十几岁的少年;一会又觉得,你要远远超过你的实际年龄呢?”
“是的先生,”我有些暗自心惊,却面不改色地微笑说:“我住院的时候才十七岁,但经过杰西卡对我度日如年的锻炼,您看到的我其实已经三十七了。”
他笑得更厉害了,偷眼看了杰西卡一眼,又忍不住笑出声来。我们因为说的是法语,所以杰西卡听得一头雾水,但看这情形,也知道我在编排她什么话,俏脸一沉,咬牙说:“简先生,我忽然想起来,今天晚餐吃我亲手做的咖喱饭好不好?”
我一听,立即苦了脸,杰西卡手脚麻利,却对厨房的活一窍不通。某日看到简妈为我送来的汤水饭菜,极度垂涎,央求着简妈教,简妈自然好为人师,两人嘀咕了半日。隔天杰西卡带来成品,便是咖喱鸡,诚邀我品尝,我是向来不忍拂人心意的,便尝了一口,那等怪异滋味,真是毕生难忘,从此以后,杰西卡姑娘的咖喱饭遂成梦魇。我一听之下,立即用英文对陈成涵说:“陈先生,难得相遇,若无事,陪我吃饭可好?”
陈成涵笑眯眯地看着我,点点头说:“荣幸之至。”
“你请。”我想了想,又补充了一句。
他呵呵笑道:“当然,只是医院餐厅,难有好东西,你又病着……”
“无妨,这里有很好味的三明治。”我说,他眼睛微亮,想是与我想起上次吃三明治的经历,那次相谈甚欢,大家彼此都留下很好印象,如今想来,也是乐事一件。
为了摆脱杰西卡魔女的禁锢,陈成涵极具绅士风度地在医院餐厅请我吃了一客套餐。这人的优雅是入骨的,举着寻常刀叉,吃着寻常食物,却仍给人置身星级酒店,高级会所的错觉。这顿饭我们仍旧吃得很开心,聊的话,也相当自由。他看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,倒像这盛夏傍晚的余晖,全集于他的眸子之中。
我暗地里观察这个男人,他的牙齿雪白,笑容完美无缺,脸上的表情,恰到好处表达了重逢的惊喜、对他人身体的关心体贴、对未来友谊的期待和着重。亲切而不热络,礼貌却又透着欢喜,如此拿捏得当,实在是一种需要磨练的本事。我不得不承认,这种上流社会的社交模式,其实也是我所熟知且深入骨髓的,只不过,陈成涵身上又有美国文化中率性真诚的表象,使他看起来,远要较林世东当年更为洒脱自如,更为可亲可近。若我这具躯壳内不是藏匿一缕三十几岁的灵魂,若只凭着简逸十七岁半的阅历,恐怕不出几招,便会对这男人掏心掏肺,视为知己良朋。
只是我有些费解,陈成涵待我,有些过了度的迁就。按理说,他如此高超的社交伎俩,真当引名媛为之钦慕痴迷,引盟友为之鼓舞欢欣,引敌要为之迷惑扰乱,实不该浪费在我这样一个,不过一面之缘的平凡男孩身上。
我一面与陈成涵交谈,一面颇觉有种奇特的不真实感。我的观念中,真正的上流社会其实与一般的有钱人泾渭分明,他们都有各自固定的社交圈,有固定的朋友和往来对象,彼此的感情中牵绊着休戚相关的利益,当然也有各自熟悉的话题和娱乐方式。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,很少会有浪漫小说或烂俗电视剧所允诺的那种,富人与穷人之间跨越阶级出身的爱情发生。这是因为,那个圈子的每个人,都被规训得很好,在温文尔雅,讲求礼仪的面具下,小心地隐藏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对他人的轻蔑,这样的心境之下,很少有人会真心平等看待这个圈子以外的人,再加上本性中的警惕和狐疑,使得这个圈的大多数人,亲民角色演的真假难分,狎玩包养视为风雅之事,但很难正式接纳一个“非我族类”的人作为朋友或伴侣。
所以当年夏兆柏犹如黑马闯了进来,才会处处遭人冷遇,处处被人暗地里取笑。便是今日,哪怕他富可敌国,众人对他都无可奈何,可是,对他的恭敬或客气也不过是一种权宜,私心里,我敢打包票,怕是该瞧不起他,还是瞧不起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