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小蛾即便是在年轻时大概也不是美女,与杨奉没有半点夫妻相,身材粗壮,看得出力气挺大,脸上皱纹不少,却不太显老,尤其是那双眼睛,竟如少女一般清澈。
对视片刻,韩孺子突然明白杨奉为何娶此女为妻。
杨奉心机太多,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,必须与毫无心机的女子才能同床共枕。
杨奉的儿子罗世浮很年轻,比韩孺子还要小一些,跪在地上微微低头,与杨奉确有几分相似。
“你们母子二人当初为何从湖县搬走?”韩孺子问。
侯小蛾站起身,指着跟来的不要命,“问他。本来住得好好的,街坊邻居都熟,他来了非要我们搬家,还不能通知任何人。”
“是杨奉的遗命。”不要命神情稍有些尴尬,“杨奉说若是天下太平,他的妻儿永远不要见陛下,若是有事,倒可一见,一是寻求保护,二是……给陛下一些指点。”
侯小蛾冲皇帝扬扬头,“皇帝有什么为难的事情,问我就好。”
韩孺子笑了,“杨公真是个怪人。”
“可不,他从小就挺怪,长大之后就更怪了,既要改姓,又要当太监。”
“你与杨公自幼定亲?”
侯小蛾摇头,“呵呵,我俩同意,老夫人也不会同意。我原是罗家老夫人身边的丫环,老夫人死后就服侍公子。一天晚上,公子心情不好,我就说劝劝他吧,结果把自己劝给他了……”
“母亲,不用说这些。”罗世浮再次提醒,脸有些红。
侯小蛾爱怜地看向儿子,“小孩子腼腆。总之公子娶了我,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。”
“杨公为什么要易姓自残?”韩孺子最迷惑的就是这件事。
侯小蛾长叹一声,“要不说公子是怪人呢。他最初本来是要进京考进士、当大官的,他们罗家在朝中有不少亲戚,看他有才华,都愿意提供帮助。可倒霉的是,事情刚有起色,没等公子参与大考,罗家的一个亲戚不知怎么得罪了武帝,被满门抄斩,老夫人受惊吓而死,公子只好带着我逃亡。”
“罗家曾被满门抄斩?”韩孺子吃了一惊,杨奉从未提起过这件事,只说自己频繁遭到陷害,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隐姓埋名,甚至自宫以进王府。
“对啊,这在当时是件挺轰动的大事。”
韩孺子回想自己看过的武帝实录,不记得有罗姓大臣遭此惨祸。
不要命上前道:“罗家曾有人在东宫任职,因太子一案受到牵连。”
韩孺子有了一点印象,因太子案而被杀的官员太多,罗家人并不显赫,只留名姓而已。
他心中的疑惑没有减少,反而更多,“可杨公从未支持过前太子遗孤。”
侯小蛾笑道:“公子当初也不支持太子,罗家被抄斩之后,公子就开始变得多疑,总说这里藏着什么、哪里藏着什么,还说武帝被人控制了,我问他是谁,他说控制者必然不显山不露水,非得是皇帝身边的人才能知道。”
“这么说来,杨公自残就是为了靠近皇帝?”
“对啊,他说别人能控制皇帝,他也能,还说要证明给我看。”
罗世浮面红耳赤,不停地咳嗽,侯小蛾全不在意,“你老爹又没说让我撒谎,当然要实话实说了,何况皇帝看上去不错,是个好人。皇帝,你被公子控制了吗?”
韩孺子笑了一声,没有回答,“杨公……难以理解。”
“挺好理解啊,公子当太监不只是为了靠近皇帝,更是为了报仇。”
“替罗家人报仇?”
“罗家人、武家人、林家人,好多家人,公子说武帝以天下为玩物,不配当皇帝,他要给韩氏一点教训,让韩家人明白,皇帝并非无所不能。”
韩孺子呆住了。
罗世浮忙道:“陛下休听我母亲乱说,家父不是那种人……”
“‘家父’不是哪种人?你出生不久他就抛下咱们母子,你根本不记得他。我最了解公子,他很骄傲,非常骄傲,却一直不得志,他归咎于武帝,常说皇帝无非一独夫,只要进入十步之内,谁都能与皇帝抗衡。”
韩孺子一听就知道这是杨奉的话,怪不得他不想让皇帝找到妻儿。
韩孺子生出一股上当受骗的恼火,“杨公的确进入了朕的十步之内。”
不要命上前一步,“请陛下不要只看当年的杨奉,在云梦泽,杨奉曾对我说,所有皇帝天生多苦,根本没必要报复,他还说,陛下是位好皇帝,不怕陛下受不了苦,就怕陛下太得意,反而变成坏皇帝。”
韩孺子意兴阑珊,“杨奉预见过大楚今日的危机吗?”
不要命摇头,“杨奉没这种本事,但他关于皇帝的话,也可以用在神鬼大单于身上。”
韩孺子眉毛微挑,恍然间觉得杨奉似乎就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