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平日里爱偃机如命的家伙,这座楼仿佛耗尽了他生平心血,造时恨不能吃住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楼中,而这时居然连抬头也不肯去望,怀抱箍得文方寄快要喘不过气来。“你是不是傻?”他哭得眼底发红,像压抑了一生的泪都此刻一气流完了,一张脸皱成一团,“我害你丢了一只手,还管什么楼?把我自己赔给你,够不够?”他一口气含着哭腔说完,不待回答,便又朝他嘴上狠狠咬去。四周天旋地转,璇星闪烁,他一手建造的绝世无双的偃机,此刻才应是它真正的模样:无数人惊呼赞叹的欢喝,那将来传承史册的记叙,百年后戏中摹写的唱词,突然便不再重要了;他捧着年轻人生得尖锐的脸廓,扎手的一截青茬从下颌冒出来,突然只想好好看他——他看够了一生的纵横榫卯,机括簧舌,却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一个人。
而连日的阴雨此时一扫而空,万里无云,露出深蓝如幕的夜色与万点繁星。一轮明月正在中天,像是水洗明镜,照得半山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胧烟,四下里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众人仰头看去,只见楼中穹顶上璇星图开,月当天心,反射了山底水色,竟在穹顶上映出一片流动的水线;穹顶上原本的星图交叠在一处,里头透出的月光被水影连接成线,竟隐隐暗合周天归藏之象,武学根基扎实的,一看之下,彷如拨云见日,而不甚了了的,也觉得浑身周天轻盈,好像无声无息间便被这图形吸引了过去,不自觉脉络便跟行运转,内力流动不息,如川之行。没有片刻,竟然觉得通体流畅,若有所悟。
证空大师双手合十,喃喃自语:“这就是……真正的龙图吗?原来如此……图既是图,亦不是图,……阿弥陀佛!……”
阳乌子却怔怔流下泪来,道:“卑明老小子,你说你亏不亏?你多活一刻,不就能看到了吗?你徒儿有出息啊,我们这一辈人都输给你啦!!嘿,我阳乌子教不出这样的徒弟,是我输啦!你听到没?我给你认输啦!”
那图像是活的,流动的,富有生机的,随着潋滟水光轻摇,从穹顶映照在人心深处。喻余青看着这一些有些熟悉,想起在鬼蟾山上,斯人已逝,那副久远的画像映照水光,画中人也像是能动了一般活起来。他穷尽一生,钻研极致,终于也参破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功;却也没有做什么问鼎江湖、称雄天下的轰轰烈烈事迹,只让一幅画活过来,陪他走完最后的一程。
王樵却看着他,那月色合着水波潋滟反在喻余青身上,拢着他像是月里走出来的人,银色的丝线在身遭游走,王樵懒得看经络周天,只想着像是他身上穿着天上仙人的衣裳。在所有人都仰着脖子,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上提起时,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平视,一双眼只黏在面前人身上。
喻余青被他看得面上一红,不由得也挪开视线,道:“旁人都在看图,你看我做什么?”
“你好看啊。”王樵坦然道,这问话他答了不知多少次,诚心实意,童叟无欺,“我想多看看,怕以后都看不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