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般这时,小儿都会张开双臂向他奔跑过来,掐着他脸上肥肉,笑的口水从嘴角流淌,不过现在没有,稚嫩的孩童坐在那人的腿上,旁边放着一个木盒,想必就是那人为自己备的礼。
孩童偎依在那人怀里,眨动着天真无邪的眼睛,全神贯注看着那人的手,完全没有留意到进来的严鄂。
孩童埋下头,严鄂看见了秦无衣。
神情淡然,如一潭没有波澜的池水,和孩童一样,秦无衣好像也没有留意到严鄂,环抱着孩童专心致志手里的动作。
严鄂的喉结在蠕动,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,分不清是冬日的寒凉还是因为坐在庭院中的秦无衣,严鄂只感觉身体很冷,像是所有的血液都在渐渐凝固,四肢麻木的没有知觉。
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慌乱而急促。
收缩的瞳孔始终注视着秦无衣的手,他在这双手上闻到过无以复加的血腥味,仿佛受到过炼狱最深处恶鬼的诅咒,充斥着死亡的气息。
而如今这只手正握着一把刻刀,刀刃薄而锋利,缓慢有力削着一块木头,折射的锋芒不断在孩童白皙的脸颊上晃动。
随着飘落的木屑,木头在刀下好似被赋予了生命,渐渐有了轮廓和姿态。
“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秦无衣问怀里的孩子。
孩童回答:“小猫。”
“是豹。”秦无衣摇头,很有耐心解释,指着孩童脚上的虎头鞋,“和它一样凶猛的一种野兽。”
孩童似懂非懂:“会吃人吗?”
秦无衣笑着点头。
孩童天真无邪问:“为什么没有豹头鞋呢?”
“因为它很谨慎,不会让自己被抓到。”
“你见过吗?”
“没有。”秦无衣摇头,指着雕刻好的木豹,“不过我听过关于它的故事。”
“什么故事?”
“据说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,毛发光亮柔顺,在阳光下如同锦缎般醒目,很多人都想得到它的皮毛,为了躲避敌人,它就连续七天在雾雨天不吃不喝。”
孩童眨着眼睛说:“阿娘说不吃饭会被饿死的。”
“它不会。”秦无衣笑了笑,用刻刀在豹身上雕刻出纹路,“七天后,它身上长出花纹,让它可以躲藏在草木之中。”
孩童偏着头问:“看不见了吗?”
“看不见。”秦无衣将木豹放到孩童手中,意味深长道,“即便有人站在它面前,也无法看见。”
严鄂不停在舔舐嘴唇,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。
六娘端着洗好的羊肉进来,见到矗立不动的严鄂,刚要埋怨,见他神色有异,再见他额头的细汗,连忙伸手去摸。
“大冷天怎么出这么多汗?”六娘见状,万分担心问道,“该不会是病了吧?”
严鄂还是一动不动,急促的呼吸愈发沉重,打开六娘的手,太过用力将六娘推开。
六娘错愕问道:“你这是作甚?”
严鄂声音低沉:“去给我沽一壶酒。”
“你回来前不是已沽过……”
啪!
还未等六娘话说完,严鄂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:“叫你去就去,说那么多干嘛,我要安业坊卖的黄醅酒。”
安业坊距离归义坊隔着七个街坊,就是走到也要到深夜,那时坊门已关,根本就回不来。
六娘捂着的脸上指印清晰可见,一脸委屈看着严鄂,他从未发这么大的火,更没有打过自己,虽然嘴里终日抱怨,但心里深知这个男人值得托负。
六娘跌倒时撞翻了石桌上的木盒,一幅字从里面掉落出来,在严鄂面前平铺开,纸上虽然只有四个字,却遒劲如寒松霜竹,一笔而就大有驰骋不羁,气势万千之势。
豹隐南山!
严鄂看见这四字,如同看见鬼魅,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,也不等六娘哭喊,严鄂上前将她从地上抓起,连同身上钱袋和屋里箱柜钥匙塞到她手中:“记住,安业坊的黄醅酒,买不到就别回来!”
六娘看着严鄂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害怕,并不是因为他打了自己,而是感觉严鄂不是在逼自己去买酒,更像是在跟自己交代后事。
六娘却不敢去质疑,因为他发现严鄂和自己一样怕。
严鄂的暴怒吓哭了孩童,在秦无衣怀中嚎啕大哭。
六娘连忙过去将孩童抱起,见到母子俩远离秦无衣,严鄂这才在心底长松一口气。
走到门口,六娘抱着孩童惴惴不安想问什么,被严鄂一把推了出去,反锁上院门,直到听不见外面还有动静,严鄂才虚脱的叹口气,站立了良久缓缓转身走到院中。
他停在秦无衣一丈远的地方,好像距离对面的男人越远越安全。
秦无衣抬起头,目光从孩童丢弃在地的木豹移到严鄂身上:“我们见过?”
严鄂极力的摇头,决绝的回答:“没有。”
“见过!”秦无衣说着严鄂在西市问过自己的话,但神情却轻松自若。“五年前的上元节,我记得那天下着雪,很大的雪,你是他们中唯一掉落面罩的人,所以我记得你!”
严鄂牙齿发出磕碰的声音,眼神有一种无助的绝望:“是你,我就知道是你……”
“在西市我差点没认出你,五年前你比现在要瘦,南山豹不吃不喝,为了长出躲避敌人的花纹,你倒是刚好相反,把自己喂成一个浑身赘肉的胖子。”秦无衣将孩童刚才遗落的木豹拾起,冷冷问。“你在怕什么?”
严鄂声音战栗:“怕,怕被你找到。”
“看来,你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。”
严鄂闭目长叹一声,握住旁边陷入粗大木块中的柴刀,他手腕一抖,干柴从中间一分为二。
他握刀的动作很娴熟,那也不是一把寻常的柴刀,只是被遗落在这里太久,日晒雨淋让刀身上锈迹斑斑,如同南山豹褪去的那身黑色皮毛。
严鄂睁开眼,左手曲臂,右手将刀刃从臂弯抹过,被擦拭的刀身恢复少许往昔锋芒,他不再喘息,动作也瞬间变的轻盈,浑浊的眼睛随之精锐犀利。
那一刻,他不再是西市商贩背后唾骂的恶吏,也不是混迹歌坊买醉的恩客,秦无衣见过他那种眼神,只有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人才会如此凌厉和尖锐。
可惜严鄂聚集的杀气并没有持续太久,在秦无衣站起身那刻,他手里的刀就开始抖,秦无衣距离他越近,刀抖的越厉害。
当!
秦无衣直直走到他面前时,刀已落地,连同刀一起掉落的还有他的膝盖,像一个毫无斗志的懦夫跪在秦无衣面前,甚至都不敢去直视秦无衣的冷峻的目光。
严鄂并不认为自己是软弱,而是五年前他亲眼见识过面前这个男人的威烈,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倾尽全力,也只是徒劳的反抗。
五年前,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,冰冷的刀锋架在严鄂脖子上,飘落的雪花在刀刃上融化,流淌进身体里,刺骨般的冰冷,严鄂面如死灰,等待着自己鲜血迸溅,但那个男人却丢掉了手里的刀。
身后的人冲了上去,严鄂看见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穿透那人的身体,四溅的鲜血染红了白雪,那人却始终没有倒下,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还能刺入刀刃,那人像一尊神像般岿然不动,再无人敢逼前半步。
凝固的血渍模糊了那人的脸,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,不屈的戾气渐渐涣散,始终盯着呆滞在血泊中的严鄂。
就是这个眼神成为了严鄂挥之不去的梦魇,所以那日在西市见到秦无衣的时候,才会感觉那样熟悉和惊恐。
为什么没有杀掉自己?
这个疑惑足足困扰了严鄂五年,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,身中那么多刀,那人不可能活着,但每每想起那日的惨烈,还有那人最后凝视自己的眼神,不管再过多长时间,严鄂也会感到后背发凉。
所以严鄂隐姓埋名,疏通关系当了西市署的令丞,就因为他在那人面前露了相,他把自己吃成长满赘肉的胖子,那也是他逃避那人的方式。
秦无衣拾起地上的刀,和五年前一样,架在严鄂脖子上。
院中死一般沉寂,严鄂忽然感觉到平静,他能听见屋檐滴落的雪水声,听见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声,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,那是一种久违的宁静,在五年前上元节那天失去,从那以后他一直都活着恐慌中。
严鄂甚至期待秦无衣快点动手,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再承受,在梦魇中被惊醒的煎熬。
“我奉命行事,身不由己”严鄂挺直胸,终于敢去直视秦无衣,因为还有值得他去肩负的责任,“祸不及妻儿,我做的事我一人还。”
“奉谁的命?”秦无衣面无表情,这个疑惑同样也困惑了他五年,苟活到现在,就是为了找到答案。
“不知道。”严鄂摇头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。“我接到的是密函,下达的命令是三不。”
“三不?”
“不得审问、不得缉拿、就地处决不留活口。”严鄂听到秦无衣骨节脆响,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,“和我去的人想必都接到同样的密函,所有人被要求蒙面,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,以手臂红绸为记号,没,没有的一律屠戮。”
秦无衣冷声问:“随同我前去一共三十四骑,他,他们后来怎样?”
“那些人虽力战不退,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,被团团围困逼至墙角,全,全被弓箭手乱箭射杀,为防止有人侥幸生还,所有人被砍下头颅,尸体堆积在一起焚烧。”严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,至今还心有余悸,“最后清点,除,除了你之外,被烧焦的尸首正好三十四具。”
咔嚓!
秦无衣捏碎手中木豹,严鄂在他眼神中又看到了四溢的杀气,远比五年前还有暴戾。
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,秦无衣握刀的手一直在抖,刀锋在严鄂脖子上刻下一道道血印,颤抖的声音响起:“你,你手上有没有沾他们的血。”
“没有。”严鄂不是在辩解,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多活了五年的命,现在会被眼前这人收走。“我在你面前露了相,然后就被其他人带走。”
“当西市署令丞前,你是做什么的?”
“寿州陪戎副尉。”严鄂直言不讳,“事后我被遣回寿州,不日就接到封官文书,我辞官不受,就是担心祸事临门,所以托人进了西市署。”
“你是府兵,就是说其他人也多半与你一样,是从各道州抽调的府兵精锐,能让你听命的只有军令。”秦无衣若有所思喃喃道,“向你下令的是军中将帅。”
“我收到的确是军令,但并不知道何人下达。”
“不知道就找出来,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,我给你一月时间,谁给你传的令你就找谁,一层一层往上查,直到找出秘密调派你是谁下的令。”
“让我查……”严鄂一愣,“你,你不杀我?”
秦无衣丢掉手中的锈刀:“我要找的是幕后主使,杀你一个走卒又有何用。”
严鄂瘫软在地上,看着走到门口的秦无衣:“你就不怕我通风报信?”
秦无衣停下脚步,在门口站立了片刻,转身时面色冷漠。
“不怕,因为比起我,还有更让你害怕的人。”
“谁?”
“你妻儿。”
……
“拿刀的人最怕有了羁绊和牵挂,这两样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你的意志和胆识,最后将你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,直至有一天,你会发现自己再也提不起刀,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份远离血腥和死亡的安逸,一旦被剥夺,你才会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,那种绝望和痛苦会深入骨髓,你的余生将在无休止的煎熬中渡过。”
秦无衣说这些话时没有戾气,平静而深沉,像是说给严鄂也像说给他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