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堂前的淡香袅袅而起,氤氲中,香灯寂静的燃烧,昏黄的光影照亮佛龛中拈花而笑的佛祖。
案几前,一名碧眼男子席地而坐,手腕上的蓝宝石念珠,晶莹剔透,幽光静沉,一看便知绝非凡品,想必是珠不离手时常被盘念,右手执笔,神色谦卑抄写着梵文的《金刚经》。
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,距离佛堂越近,脚步声越轻,等人影进了佛堂时已完全没有声响,好似生怕惊扰到屋里抄经礼佛的男人。
几缕透过树丛缝隙的阳光射进幽静的佛堂里间,将香炉里缕缕升腾而起的香烟照耀的纤毫毕现,案几前的男人神情虔诚,抄写的经文一笔一画甚至工整,仿佛在他眼里,除了这篇经文,其他的一切都归于虚无。
一个时辰后,男人才放下手中的笔,将抄写好的经文卷起置于经筒中,供养在佛堂上,双手合十跪地沉吟:“弟子赫勒墩,心香诚献,伏祈诸佛,不违本愿。作我依祜,救我厄难,消我众病,灭我烦恼,除我痴暗,施我安乐,究竟涅槃。”
三叩九拜后,赫勒墩才缓缓从佛堂走出来,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家奴连忙迎上去:“越公病了,已有好几日未上朝。”
赫勒墩拨动手中念珠,原本想抄经来平复心境,可家奴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他心神不宁,昨天自己和随从先行入城,岂料商队却在城外被扣押,带头的人持有大理寺令牌,也没说缘由,只留下一句等候查验。
赫勒墩在长安城经商多年人脉甚广,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,何况商旅货物查验也不归大理寺管辖,再说,大理寺卿越南天与自己交情匪浅,这么大的事,越南天竟然没有知会一声。
再过三天就是上元节,这批货物若是错过时机恐怕要血本无归,换了其他胡商肯定是不敢等,但赫勒墩等的起,他不会在乎一批货的盈亏,让赫勒墩真正担心的是,到现在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得罪了谁。
“带头的人叫什么?”赫勒墩问。
“顾洛雪。”家奴跟在后面答道,“大理寺的掌狱捕快。”
赫勒墩眉头微微一皱:“捕快?一名捕快就敢扣押商旅货物?”
“会不会是越公在背后指示?”
“不像。”赫勒墩来回踱步,“越南天行事滴水不漏,早不病晚不病,偏偏这个时病,可见此事蹊跷,捕快背后的人,连越南天也招惹不起,他装病是想明哲保身。”
家奴道:“我打探过这名叫顾洛雪的捕快,在大理寺没什么名号,不过最近这段时间,她和流杯楼的花魁走的很近。”
赫勒墩一怔,手指悬停在念珠上:“聂牧谣?”
家奴点点头:“顾洛雪现在就住在聂牧谣在曲江的大宅里。”
赫勒墩眉头紧锁,听到聂牧谣这个名字,更加让他心烦意乱,与这个女人往来的非富即贵,但凡和她牵扯上关系的事就绝对不简单。
“设宴。”
“请谁?”
“顾掌狱和聂花魁。”
家奴神色疑惑:“万,万一请不来呢?”
赫勒墩不再言语,转身回到佛堂,拨动念珠闭目诵经,商队的货物并无异常,真正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,如果是祸事,早该有人来兴师问罪,到现在还没动静,说明对方留给了自己回旋的余地,因此,赫勒墩心里很清楚,自己要请的人一定会来。
拜帖送到顾洛雪手中时,她噘着嘴掏出三枚铜钱递给秦无衣,她输掉了两天前的赌约。
聂牧谣遍布长安城的眼线,上可至朝堂,下可到坊间犄角旮旯,城里有任何风吹草动,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晓,所以赫勒墩刚到入城,消息就已经送到聂牧谣面前。
顾洛雪打算立刻去见赫勒墩,却被秦无衣拦下,并与之打赌,赫勒墩会主动请她过去,顾洛雪不相信,秦无衣只让她做了一件事,就是带着大理寺的人扣押赫勒墩在城外的商队。
顾洛雪虽然惊讶真的收到拜帖,但还是有些不解:“侯爷府你都敢硬闯,为什么会顾忌一名胡商,直接拿人问话不就完事了,干嘛兜这么大一圈?”
“赫勒墩是胡商首富,虽然重利轻义,唯利是图,但为人大方,出手阔绰,在京城结交权贵颇有威望。”聂牧谣在颠簸的马车上说道,“此人信佛,表面上慈悲喜舍,乐善好施,实则老奸巨猾,你贸然前去,师出无名,他定会诸多推诿。”
“有严令丞作证,他还敢抵赖不成。”
“我许诺过他,此事与他无关,我总不能言而无信。”聂牧谣笑了笑说,“再说,见赫勒墩并不难,你随时都可以去见,难是如何让他开口说出实情,要知道他攀附的权贵盘根错节,有些事不是他想不想说,而是敢不敢说。”
顾洛雪抿嘴说道:“既然赫勒墩是首富,也不会在乎一两次买卖得失,扣了他的货就能让他开口?”
“让他开口的不是货。”秦无衣瞟着窗外淡淡一笑,“而是扣他货的人。”
“我能让他开口?”顾洛雪一脸茫然。
“是你用来传令的那枚凤纹鱼符。”羽生白哉好像不管在任何地方,他的腰都挺的笔直,“你没听说大理寺卿越公突然病了吗,赫勒墩知道扣押商队的是大理寺,一定会去找越公,而越公称病不见,赫勒墩肯定能猜到扣押货物的人连越公都忌惮。”
秦无衣点点头:“赫勒墩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商人,他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,不是我忌惮他,而是要让他忌惮你,他能送来拜帖,说明他已经看清楚其中利害关系,他既然已经掂量出轻重,定然不敢搪塞敷衍。”
顾洛雪在见到赫勒墩时,相信了秦无衣所说的话,老远就看见赫勒墩站在大宅门口,肩头上还有少许积雪,想必一直在此静候恭迎。
聂牧谣先下车,迎上来的不是下马石,而是一名肤黑齿白,头发卷曲,上身裸露的昆仑奴,俯首跪地任由踩踏,好似他那躯体还不如别人足底高贵。
赫勒墩嘴都快笑裂,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:“久闻聂娘风姿卓越,曾多次派人前往流杯楼邀请,在下身份轻贱,终与聂娘缘悭一面。”
聂牧谣一脸傲娇,踩着昆仑奴脊背下来:“你这里国色天香的异域美人多不胜数,又岂是我一个歌坊女子能比。”
赫勒墩一脸谦恭:“聂娘说笑,一群异域贱奴怎能与聂娘相提并论。”
顾洛雪从马车上出来,赫勒墩连忙上前跪地,大唐重农轻商,即便赫勒墩富甲一方,但身份却十分低下,这也是赫勒墩处心积虑攀附权贵的原因。
“顾掌狱亲临寒舍,令陋室蓬荜生辉。”
顾洛雪被赫勒墩这阵仗吓到,也没瞧出他口中的陋室在什么地方,眼前这座大宅富丽堂皇,极尽奢华,看见跪在面前的昆仑奴,顾洛雪于心不忍,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会被这样糟践。
顾洛雪径直跳下马车,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答,还好秦无衣叮嘱过,遇事点头尽量少说话。
但她跳下马车这个动作落在跪迎的赫勒墩眼里,在京城权贵之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,察言观色,断人识物的眼力,赫勒墩向来很少有错。
断定顾洛雪顶多只是过河小卒,她背后还有其他人指示,赫勒墩刚想到这里,就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羽生白哉,还有系在他腰间的双刀。
赫勒墩从穿着认出羽生白哉是东瀛人,关键在那两把刀上,异域商贾旅客,不管什么身份,在入城前都要上缴兵器,否则以谋逆罪论处,只有各国使团武卫能保留各自兵器。
花魁、捕快、遣唐使武卫……
赫勒墩快速在脑子里将这三人过了一遍,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三人与自己有什么关联,就在赫勒墩站起身时,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秦无衣。
两人对视一眼,赫勒墩连忙移开目光,心中暗暗一惊,眼前这人目如雕鹫,无细不睹,令他不敢直视,而且这人举止从容,气势威烈,从他下马车的动作就能窥之一二。
聂牧谣踩着昆仑奴下车,踏出了她的冷傲,顾洛雪是跳下车,说明她未经风雨,不谐世事,羽生白哉同样也是踩着昆仑奴下车,但却没有轻贱之意,只是墨守成规,遵循身份的贵贱之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