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秦大哥。”
“嗯。”秦无衣不敢分心,手里紧紧扣着那五支短箭,随时准备蓄势待发。
“这,这两句都有诗病啊。”
“哦。”秦无衣注意力根本不在灯谜上。
顾洛雪心思因为全在最后一盏灯谜,也没觉察到秦无衣的凝重,在一旁埋头喃喃自语,清河柳绿,这清和是指每年四月,可大雁南飞却在深秋,第一句烟袅柳绿塞雁归就是错的,柳绿的四月,大雁怎么会南飞呢?
第二句时雨杏红君未回,同样也是前后有误,时雨所说是每年十月,但这个季节早过了杏花的花期,不可能看见满树杏红。
顾洛雪说什么,秦无衣一句都没听进去,踩高跷的人已到身前,秦无衣看见撩起的衣袖中露出连弩箭尖,手中只有五支箭不可能同时除掉面前七人,形式紧迫,秦无衣也不能多想,只能先发制人,抬手射出第一箭,走在最后的刺客应声倒地,撞倒路人手中花灯,灯火点燃戏服瞬间腾起一团火焰,引来游客循声观望。
就在大家视线被火焰所吸引,秦无衣手中剩余四箭齐发,最面前四名踩着高跷的刺客纷纷倒地,游客还以为是这些人失足踩空,在一旁起哄大笑。
“有诗病就算了,这两句中的烟袅和君未回又是什么意思?”顾洛雪还在专心致志思索。
秦无衣突然愣住,全然不顾身后还有两名伺机而动的刺客,抬头看了一眼那盏花灯,嘴角不由自主抖动一下。
“第一句中的烟袅,对应塞雁归,袅字上鸟下衣,大雁南飞是指鸟已去,独剩一个衣字。”秦无衣脸上的凝重缓缓舒展,惆怅和落寞又重新写在他神色中。
“第一句谜底是衣字!”顾洛雪恍然大悟,连忙追问,“那第二句呢?”
“时雨季节错过了杏花花期,当然看不到杏红,满树空枝,当取一个无字。”
“合起来就是衣无?”顾洛雪总感觉这谜底怪怪的,但还是按耐不住心中激动,提笔就想写下谜底。
接连数声强劲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,从不同方向传来,秦无衣听的真切,突然上前从身后扶住顾洛雪腰际,伸手握住她执笔的手,身形敏锐旋转。
“柳绿时节正是杏花开时,而时雨之季刚好是塞雁归期,这两句诗并非有笔误,而是故意颠倒,所以谜底不是衣无。”秦无衣借顾洛雪之手写了谜面。
无衣!
收笔那刻,摊位上悬挂的花灯纷纷支离破碎坠落一地,只有秦无衣能看见没入阴影中那些穿透墙石的箭矢,摊主一脸错愕,还以为是天降冰雹,不过见到顾洛雪落笔写下的那两个字,转惊为喜。
“小娘子好文采,六年前有人在老朽摊位留下这盏灯谜,说是只待有缘人,起初老朽没当真,岂料足足六年都无人能解,不想今日小娘子破题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老者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张折纸,打开来上面同样写着无衣二字。
顾洛雪看着谜面,全然没有兴奋之色,回头望向秦无衣:“怎,怎么会是秦大哥的名字?”
“巧合吧。”秦无衣从顾洛雪身上松开手,笑容孤寂黯然,没有告诉她,并非是自己有多聪慧,而是这盏花灯是有人专程留给他,世间也只有他才能猜到谜底。
高跷上剩下的两人见一击不中,手藏在衣袖下填装箭矢,人群中剩余的八人也从不同方向缓缓逼近,看架势是准备鱼死网破发起最后的突袭,秦无衣直起身子,手轻轻拍在胸口,埋头对睡在里面的绿豆低语,声音透着歉意,告之过会的死斗会惊扰到他。
抬头的那瞬,秦无衣瞟见了屋檐,指尖微微一颤,不知何时高檐上站着一只猫,不像夜里出来寻食的野猫,那猫有着不同寻常的冷傲,瞳孔在月色下如同宝石般璀璨。
那是一只黑猫!
身如墨色般的皮毛,与漆黑的夜幕浑然一色,折射月辉仿佛光晕在流动,妖异的让人有些魅惑。
秦无衣惊诧那只黑猫为何久久盯着自己,突闻一声羌笛不知从城内何处响起,已经近在咫尺的刺客忽然停住脚步,纷纷望向羌笛的方向,当第二声悠长的笛声传来,刺客竟然迅速撤离消散在人群中。
秦无衣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,顾洛雪依旧没意识到身边的险象环生,老者送上花灯:“小娘子,灯内之物现在归你所有。”
顾洛雪满心好奇从灯里取出一方精致的小木盒,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枚朱红色的石头,指头大小的石身上有圈圈木纹:“就,就留下一块石头?”
老者点头,也不知石头的含义。
“秦大哥,你知道这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吗?”顾洛雪举着手中那枚其貌不扬的石头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秦无衣摇头,目光却久久凝视在石头上,好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。
“石头就石头。”顾洛雪拽在手心,抿着嘴喜笑颜开,“等我下次见到阿爹,就把这石头给他看,也让他瞧瞧,他都走不出去的粉巷,我走出去了。”
站到巷尾时,秦无衣又回望屋檐,却没有再见到那只黑猫,顾洛雪不明白,这条并不长的深巷,为什么秦无衣走出来会那样疲惫,甚至脚步也没之间轻盈。
顾洛雪顺着秦无衣眺望的方向:“在看什么?”
秦无衣无语,驻步回眸,粉巷光影如初,还是记忆中那般景象,只是少了那抹青色暗香,多了一声空叹。
羽生白哉和聂牧谣急匆匆从人群中赶来,顾洛雪见到他们异常高兴,每个人送了一盏花灯,灯火映亮秦无衣略显倦怠的脸。
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顾洛雪问。
羽生白哉手始终握在刀柄上,习惯的站到秦无衣背后,然后机敏的四处扫视。
“你一直念叨着要来猜灯谜,所以我和白哉猜到你们应该在这里。”聂牧谣说。
秦无衣留意到聂牧谣的警觉:“出了什么事?”
聂牧谣:“我们刚出流杯楼就被偷袭,对方人数众多但身份不明,担心你们会遇险,所以赶过来。”
“被偷袭?!”顾洛雪还举着赢来的花灯,很是担心问,“你们没事吧?”
羽生白哉:“没人袭击你们?”
秦无衣摇头淡笑:“没有。”
“我推测是之前你和洛雪在质库遇到的那帮人,我和白哉擒了五条活口,已让人押回曲江。”聂牧谣心思缜密说道,“城内人潮混杂,不宜久留,还是先出城再说。”
顾洛雪立马来了精神:“洗劫质库的那群人与妖案有关,指不定能从他们身上盘问出线索。”
“你们先回,我想在城里再逛逛。”秦无衣笑言。
“你留在城里干嘛?”羽生白哉不解问。
“去寻口酒喝。”
三人相互对视,谁也猜不透秦无衣在想什么,聂牧谣一脸正色:“好不容易抓到活口,你还有心思喝酒?”
“人被你们抓到,肯定是跑不了,早晚都可以审,不过元夜每年只有一次,听闻高昌烧酒性烈,远不是绿蚁焙酒可比,今夜我要不醉不归,谁也别跟着我。”
秦无衣说完提着花灯隐入人流,或许是之前在粉巷心力交瘁,一路他都走的很慢,就连呼吸也变的紊乱,在酒舍前沽了两壶酒,也不进店停留,仰头豪饮几口,烧酒果然名不虚传,口感醇和温雅,但酒劲却霸烈辛辣,犹如身体里有团烈焰,烧心灼喉。
秦无衣喜欢这样的烈酒,至少现在很喜欢,酒劲能让他恢复少许平时的清醒,穿过喧嚣的人群,走进一条坊间不知名的曲巷,这里好似被元夕的热闹所遗忘,和秦无衣落寞的身影一样孤寡。
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太过疲惫,秦无衣需要扶着墙垣才能站稳,大口而急促的喘息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,身后那条长长的影子,慢慢延伸过来,伴随着坚毅而沉稳的脚步声。
秦无衣没有回头,一抬手酒已入喉,抹去嘴角酒渍:“中原的中庸和含蓄看来你是学不会了,我说要独处,意思就是别来烦我。”
“值吗?”羽生白哉走到他身边。
“值啊。”秦无衣瞟了他一眼,举起手中酒壶递了过去,“高昌烧酒以秘法酿制,因路途遥远,只会在每年上元节送至京城贩卖,一年才能饮一次的酒,你说值不值。”
羽生白哉与之对视,月色在他脸颊勾画出忠勇和固执:“我说的是粉巷。”
“也值啊。”秦无衣手中的酒壶有些轻微抖动,“洛雪是六年来第一个走出粉巷的人,可惜当时你和牧谣不在,没瞧见洛雪有多风光,所有人都……”
“值得你搭上性命?”
秦无衣一怔,脸上笑意渐渐收敛,凝固到最后变成虚弱的喘息,月光照亮他苍白如纸的脸,手中酒壶与灯笼同时掉落在地。
羽生白哉伸手搀住他胳臂,秦无衣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坚强,可最终还是瘫软在他身上,羽生白哉撩开他衣衫,腰际侵染出的鲜血宛若墨汁般四处扩散,手捂在上面,指缝间血如泉涌。
滴落的鲜血在地上画出点点斑驳,羽生白哉就是顺着这条血迹找到他,秦无衣不希望别人见到自己柔弱的一面,一路坚持到现在,见到羽生白哉那刻,他放下了自己最后的骄傲。
“牧谣说五年不见我,感觉我变迟钝了。”秦无衣努力在嘴角吃力挤出一丝惨然的笑意,“我,我想她说的没错,若是五年前,我一定能躲过那些弩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