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坐在船头,羽生白哉仰望夜空,烟火消失的瞬间却在夜幕留下璀璨的永恒,就如同盛开的樱花,让他不由自主泛起乡愁。
聂牧谣品着烧酒,渐渐习惯了入口后的浓烈,酒壶递到羽生白哉面前:“你几时归国?”
“等新帝召见大使后便启程。”羽生白哉接过酒壶,突然意识到什么,脸上泛起干净的笑容,“欠你的钱暂时还不了,等回了东瀛一并给你。”
“东瀛。”聂牧谣偏头看了他一眼,不知从何时起,感觉身边这个愚钝的男人其实挺有意思,“这么说,你还会再回来?”
羽生白哉想了想摇头:“应该不会了。”
聂牧谣戏虐:“那你怎么还给我?”
“不如你随我去东瀛。”羽生白哉一本正经说道。
“会去的。”聂牧谣想起他曾经给自己描绘的故乡,那应该是一处有别样风情的地方,“妖案结束后,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。”
羽生白哉喝了一口酒:“去哪儿?”
“雷州。”
聂牧谣眸子中充满期许,或许是因为顾洛雪听出她口音的缘故,突然想找回缺失的记忆。
“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?”
“他没打算告诉我。”聂牧谣下意识摸到肩头,那里愈合的伤口,时常会隐隐发痛,“我猜那段记忆不会太好,他一直不愿向我提及,即便我求他也无济于事,所以需要我自己去找寻。”
羽生白哉沉默不语,想起秦无衣说过的话,对明天有憧憬的人才能看见这世间美好,那是值得去守护的东西,秦无衣不惜用性命守护顾洛雪出粉巷,是不想阴暗和杀戮玷污她的纯真。
虽然不知道聂牧谣的过去到底是怎样,既然秦无衣不肯告诉她,说明那段记忆不值得她去追忆,缄口不提成为秦无衣守护她的另一种方式。
不过,聂牧谣应该没有找回记忆的可能,她也没机会去雷州。
一月后,羽生白哉会兑现秦无衣的嘱托,将她带回东瀛,约定里,他不会再让聂牧谣在有生之年返回故土。
“你呢?”
聂牧谣问身边的顾洛雪,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听见,而是专心致志看着曲江水面,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。
聂牧谣戳了戳她,顾洛雪才回过神:“怎么了?”
“什么事让你魂不守舍的?”聂牧谣好奇问。
“没,没有。”顾洛雪抿着乖巧的笑了笑。
“妖案结束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聂牧谣问。
顾洛雪埋头想了想,脸上洋溢起得意的微笑:“我要回去见阿爹,然后把这个交给他,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。”
顾洛雪摊开的手心中放着一枚石子。
羽生白哉疑惑不解:“你阿爹见到一块石头能有什么反应。”
“你们有所不知,这枚石子是灯谜的奖励,每年上元节悬挂出来供人猜玩,整整六年无人能解,阿爹也曾试过但无功而返,还是秦大哥厉害,提点我猜到谜底。”顾洛雪兴高采烈说道,“说来也怪,谜底居然是无衣,你们说是不是太巧了。”
“石子是放在花灯里的?”聂牧谣也听闻过粉巷那盏花灯。
顾洛雪点点头。
聂牧谣拿过石子细看,神色有些惊讶:“这不是普通石头。”
“牧谣姐知道石头来历?”顾洛雪连忙追问。
“此石名三生石,据说是地府忘川河边的一块石头,能照出前世的缘,今生的因和来世的果,宿命轮回,缘起缘灭,都重重刻在三生石上,应了佛家那句缘定三生,后来情缘中的男女便用相似的石头当成定情信物。”
时雨杏红君未回……
顾洛雪想起灯谜最后一句,再看看那枚三生石,如此说来,留下灯谜的是一位女子,这枚三生石想必是她留给情郎的定情之物。
可为什么偏偏谜底是无衣,回想当时秦无衣反应很平淡,或许真是一次巧合罢了。
刚想到这里,顾洛雪就见到江心一朵随波逐流的莲花,顿时兴奋不已唤船夫停下画舫,上元节见秦无衣放河灯,她就一直心心念念想知道秦无衣在河灯上写下了什么。
聂牧谣不解问:“你夜游曲江就是为了找到这盏河灯?”
“河灯是秦大哥放的,你们回去可千万别说,我就是想看看。”顾洛雪一边吐着舌头一边说,“你们就不想知道,秦大哥哀悼的人是谁吗。”
聂牧谣也动了好奇之心,只有羽生白哉还独坐船头。
“你不好奇?”顾洛雪问。
“非礼勿视,他既然不想我们知道,就应该尊重他的意愿,擅自偷看有违礼数。”羽生白哉不为所动,颇有君子之风。
“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,别和女人讲道理,再说我们也不是君子。”聂牧谣瞪了他一眼,娇蛮霸道要挟,“回去要是说漏了嘴,你就别回东瀛了。”
说完转头凑到顾洛雪身边,莲花灯上烛火燃烬,也烧掉了上面的纸笺,秦无衣在上面留下一首唐词,如今只剩下笺头的第一句。
一庭寒江忆潇湘。弱水阡,落黄尘。
聂牧谣和顾洛雪好生失望,单凭一句根本不知道秦无衣写的是什么,顾洛雪把莲花灯重新放回池水中,垂头丧气说道:“怎么会是唐词,我还以为是某个人的名字。”
“河灯用来祭奠亡人,不管是谁,想来对于他来说一定很重要。”聂牧谣说。
“会不会是秦大哥的家人?”顾洛雪心有不甘。
聂牧谣摇摇头:“没听他提过。”
“白哉,你是秦大哥朋友,他对你说过吗?”顾洛雪问。
“没有。”
羽生白哉回答很干脆,视线久久注视那盏远去的河灯,神色分外凝重,因为他已经知道秦无衣祭奠的是谁。
三千弱水中,能让秦无衣留驻于心的只有一人,可惜落了黄尘,黄尘便是黄泉,只剩下寒水畔追忆伊人的秦无衣。
那是一首唐词,也是那人的名字。
阡尘。
昨夜他守在秦无衣床边时,听他在昏迷不醒中叫过这名字。
六年前和秦无衣在粉巷的就是她,留下那盏花灯的也是她,还有那枚缘定三生的三生石,或许这就是秦无衣不惜赌上性命也要过粉巷的原因,他是在为无法弥补的亏欠而赎罪。
顾洛雪招呼船夫回去,双手抱膝喃喃自语:“你们说秦大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?”
“最好别去琢磨他,否则他会像一个谜让你深陷其中,无法自拔。”聂牧谣饮了一口酒,对顾洛雪忠告。
船到岸边,羽生白哉下船后拿过酒壶,仰头豪饮,剩下的酒倒入曲江中,虽然不知道那名叫阡尘的女子是谁,但却能体会秦无衣独坐在此的悲凉:“回去以后我不提今晚之事,但你们不要再去揣测他,他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是一位值得托负生死的朋友。”
聂牧谣再骄纵,也被羽生白哉气势所震,不由自主点头。
“可能是我太好奇了,起初见到他出口成章,被他才情所惊,后来又见他胆识过人,今夜从河灯上看见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,细细回想秦大哥举手投足都有大家之风,难不成真让我猜中了,是某个皇室贵胄。”顾洛雪挠挠头,重重叹口气,“算了,白哉说的对,我何必去猜秦大哥是谁,反正知道他是好人就成。”
顾洛雪一边说一边推开宅门,院落里还晾晒着羽生白哉洗好的床被,突然一道人影冲出,刚跑出几步就停在院中,聂牧谣认出是擒获的刺客,以为他想逃跑,刚从身上抽出无常鞭,却发现刺客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表情痛苦的抽搐着嘴角,缓缓抬起的手摸向脖子,指尖还未触碰到,一抹猩红从颈脖处慢慢渗透出来,开始还是浅浅的印记,片刻间血流如注,在脖子上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。
扑通。
刺客直挺挺倒在地上,手中还紧拽着一把拨浪鼓,从他咽喉中蔓延的鲜血汇聚成血泊,将拨浪鼓侵染成深暗的血红色。
聂牧谣和顾洛雪面面相觑,羽生白哉松开剑柄上的手,用惊诧目光注视着面前倒地的人,杀他的人出手太快,以至于刺客从柴房跑到院中,脖子上的刀伤才裂开。
一朵烟火在夜空绽放,照亮整个院落,庭院中飘舞的床被中引出缓缓走来的人影,悄然无息的步伐如同幽冥地府中的恶煞。
当床被撩起,他们见到了秦无衣。
浑身被溅满鲜血,干涸的血渍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凝固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腥红,低垂的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短刀,那一刻,顾洛雪噤若寒蝉,她无法将自己熟悉的秦无衣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。
烟花泯灭,院落又陷入无尽的漆黑,等下一次烟火照亮夜空时,秦无衣已经站到她们面前,用身旁的床被擦拭短刀,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:“他都说了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