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外出取物,让各位稍作片刻。”婢女答道。
顾洛雪小声嘀咕:“还说什么知恩图报,等了这么久人也不来,如此薄情寡义之辈还自诩隐士。”
“稍安勿躁。”聂牧谣摆手示意顾洛雪切勿妄言,“先生既然能算到我们会来,定有他的安排。”
秦无衣环顾书斋,依旧简陋清寡,青竹编成的书架上未见一本典籍,想必是才富五车烂熟于心,整齐摆放的画卷引起秦无衣注意,展开其中一幅画,看了一眼神色大变。
画中是一尊丰颊广颐、两耳垂肩、双手过膝的佛像,佛顶有肉髻,佛面如满月,身披袈裟,偏袒右肩巍然端坐,画风与之前畅然洒脱的山水画截然不同,笔力沉韵险暗,色彩阴晦,再看旁边工整的楷书,笔底龙蛇,力透纸背。
六梵天主!
亦称魔罗,乃欲界天魔之首,此魔王常随逐佛及诸弟子,企图坏魔,违逆佛与娆乱僧之罪,乃诸罪中之最大者,故此魔又名“极恶”……
羽生白哉递过来一幅画,画中是一条双目狰狞,怒视前方的金角飞龙,雄奇魁伟而变化多端,画作泼墨成云,喷水化雾,隔画观之,神韵非凡,栩栩如生,似闻其声,如见其形,旁边也有小楷注解。
贞观十三年,泾河龙王触犯天条,被魏征手持霜锋斩下龙首,龙王怨念难平堕魔入妖,被太宗镇于龙冢之下……
秦无衣越看越惊,聂牧谣在身后拍肩,指向桌上还未绘完的画作,纸卷上漫天飞花,手持各种乐器的飞天盘旋起舞,拱佑画作中间的神尊徐徐而落,那神族体态丰满,凌空作乐,极为优美。
再看一旁注解文字。
佛向诸菩萨、比丘等说法时,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,八部天龙包括八种悟道怪物,乾闼婆,职司雅乐的天神,与龙王皆为八部天龙之一,六梵天主降世之际,八部天龙将为其护法。
像这样的画作在书斋比比皆是,秦无衣环视一圈:“他,他画的都是妖案中出现过的妖物!”
“不仅是已现身于世的妖物。”一旁婢女解释道,“先生呕心沥血著《百妖谱》传世,书中将汇聚天下群妖画像,辅以眉批注解。”
“荒唐!”顾洛雪勃然大怒,“如今多事之秋,他纵有百世经纶,也该报效朝堂兼济天下,却龟缩荒野独善其身,还唯恐天下不乱著什么《百妖谱》妖言惑众,我看他就是欺世盗名,与鸡鸣狗盗之辈有何不同。”
“小娘子训斥的是,你也说是多事之秋,天下之乱并非因先生而起,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婢女也不生气,不卑不亢答道,“先生躬耕陇亩,不求闻达天下,只为安抚民心,其节操不输良才先贤,敢问小娘子,我家先生何错之有?”
顾洛雪据理力争:“朗朗乾坤,昭昭日月,柳长清眼里看不到盛世太平,胡言乱语蛊惑民智,如今国遭妖祸,良士更应身先士卒,修己安民,你家先生此举祸国殃民,愧配隐士之称。”
婢女不温不火说道:“奴婢才浅,敢问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?”
顾洛雪正色答道:“草庐。”
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,小娘子所见是非相,我家先生破一切相,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”婢女浅笑对答如流,“这里便是红尘三千,先生归隐在此,出可观入世繁华,退可安出世禅寂,先生任心而往,此等境界怕是小娘子难以企及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先生坦荡,胸无丘壑,眼底见性情,以天下苍生为己任,著书传世也只为警示后世,高尚其事为何在小娘子口中如此不堪,若先生真是欺世盗名之徒,想来也帮不了诸位。”婢女不等顾洛雪辩驳,伸手指向门外,“请回吧。”
顾洛雪一时哑口无言,秦无衣不由重新打量婢女,她原先是聂牧谣的私奴,按唐律她不得习文,一个目不识丁的奴婢跟随在柳长清身边,耳闻目染竟然博学能文,语出惊人,字字珠玑让饱读诗书的顾洛雪也被她抢白的无言以对,可见柳长清才智之高难以想象。
“家有贵主,不得无礼。”
秦无衣抬头看见坐在四轮车上的柳长清,声音很轻,却令婢女心悦诚服连忙埋头认错,柳长清也没追究责备,将手中铜壶交给婢女,秦无衣看见里面盛满一壶白雪,想必就是柳长清外出所取之物,夜雪凛冽,本来就身残体弱,面无血色,再加上飘落在他身上的积雪,柳长清看上去更加孱弱。
婢女想去推他进屋,柳长清摆手阻止,双手按在扶手上,像是在用力,尝试了几下后,颤抖的手臂缓缓支撑起身体,众人见状不知所措,婢女想要去搀扶也被柳长清呵退,拼尽全力才艰难的从四轮车上站起来。
柳长清依在门口,只有这样才能坚持站立,双手一拱,神情谦恭对屋内说道:“贵主临门,长清恭候多时,怠慢之处还望贵主宥恕。”
聂牧谣见柳长清行此大礼,连忙上前:“先生言重,牧谣唐突到访,怎受得起先生……”
聂牧谣说到一半愣住,她扶着柳长清想让他坐下,可柳长清不为所动,颤抖的身体依旧依靠在门楣上,双目清澈见底,拳拳之情溢于言表,但看的却不是自己。
聂牧谣诧异,顺着柳长清视线慢慢转头,羽生白哉和顾洛雪以及门口婢女也齐齐看向柳长清恭敬的那人。
秦无衣也在往后看,只是身后已无他人,与柳长清目光交错,确定他注视的正是自己,表情和其他人一样茫然:“你,你等的人是我?”
“昨夜长清起卦,得老子西出,寓意紫气满函关,长清夜观天象,果不其然,开阳武震,摇光坤潜,天枢卷旗划天而过,四周有祥云拱照护卫,萤萤之光竟有逐星月之势,柳长清埋首答道,“若非贵主自此,又怎会紫气东来,星显异象。”
顾洛雪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,不过之前她就猜测秦无衣身份非凡,加之柳长清如此一说,更是深信不疑。
秦无衣暗笑,不曾想自己居然成了柳长清口中的贵主,避世高人果然是不一样,就连奉承之言也能说的清新脱俗,与众不同,只是秦无衣不明白柳长清为何会恭维自己:“我们来了四个人,你怎知我就是贵主?”
“贵主面相浑然天成,相骨,额骨中央隆起,形状如日,日角隆准,奇骨贯顶,可谓贵不可言。”柳长清抬头端望秦无衣,“相眉,贵主铁面剑眉,主杀伐果断摄令四方莫敢不从,相眼,眼秀而神藏,所谓目秀而长贵比君王。”
听柳长清说的有模有样,秦无衣暗自苦笑,再想那婢女跟随柳长清都能出口成章,论口才,自己未必能与他争出输赢,何况聂牧谣命在旦夕,也没时间再与柳长清浪费口舌,正身还礼道:“先生不必拘礼,今日我们登门造访是有事相求,也该是我礼贤下士才对,还请先生安坐一叙。”
“贵主在此,长清不敢独坐。”
秦无衣没想到柳长清如此固执,只能看看其他人,示意各自先行落座,书斋狭窄没有多余的椅子,只剩下案几下铺地的草席,秦无衣也不纠结席地而坐,见秦无衣坐下,柳长清这才颤颤巍巍坐回到四轮车上。
“听闻先生知天下事,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。”
秦无衣言语诚恳,将聂牧谣的生死安危全系在柳长清身上,开了口却未见柳长清回应,见他用竹勺从铜壶中取雪置于炉间温煮,指尖微拨,茶叶簌簌落于杯中,待雪水沸腾浇入茶杯。
一盏浅注,清气馥郁。
霎时茶香满屋,雪融化后的微甜,并未夺走茶的茗香,似为它注入了一道新的韵味,香中带甜,甜中又夹着茶香,浑然一体,相辅相成。
“长清避世,身无长物,没有东西招待贵主,长清便亲自采撷梅上雪,此雪不沾红尘,与贵主风节相得益彰。”
柳长清双手将清茶送到秦无衣面前,屋里六人,案几上却只有两个茶杯,他眼里能看见的只有秦无衣,或者说能值得他双手奉茶的只有秦无衣。
炉火吱吱轻叹,秦无衣望着面前茶杯有些入神,杯中茶的绿意在雪水中慢慢洇开,宛若一幅潋滟悠然的水墨丹青,氤氲的茶香叠加着皑雪雅香,在秦无衣脸上泛起惆怅。
秦无衣喜酒好美食,却对香茗难提兴趣,认为茶香寡淡入口无味,少了酒的豪烈辛辣,曾有人教过他品茗,那是秦无衣唯一一次妥协,记得那人说过,古人烹茶,天水为上,地水次之,茶以雪烹味更是清冽。
秦无衣当时并未领悟茶境之妙,五年牢狱才让他体会茶的清幽之境,茶贵于淡,精于苦,淡者,清微淡远,不求惊世骇俗只愿幽远绵长,人生沉浮亦如茶苦,秦无衣能品出的只有覆水难收。
“一盏清茗问青天,不枉凡尘游千年。”柳长清起手,茶杯再向前送一寸,“请。”
秦无衣接过茶盏,袅袅挪挪的茶雾腾起,浅品一口顿时心中大骇,手间一抖,茶水溅落满地:“这茶是谁教你的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