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一早,羽生白哉斋戒沐浴,准备前往广兴寺拜慧云为师,作为一名异邦人能接慧云衣钵,顾洛雪和聂牧谣都为其感到高兴,一大早就起来收拾打扮准备和羽生白哉一同前往。
在楼下见到拎着酒瓶的秦无衣,浑身还散发着宿醉的酒气,聂牧谣没好气埋怨:“今天是白哉的大日子,你怎么一早起来就在喝酒?”
“他想不开不代表我也想不开。”秦无衣仰头又是一口,抹去嘴角酒渍,“慧云也是有眼无珠,天下那么多人不选,偏偏选一个最不适合的传衣钵。”
顾洛雪都听不下去:“你之前还说他心如莲蓬,淤泥不染,若入空门定能成为悲天悯人的高僧,我看是慧云禅师独具慧眼才选中白哉。”
秦无衣苦笑:“可惜他投错了胎。”
羽生白哉刚好从楼上迈步而下,步履轻缓,光风霁月,说不出的尊贵雅致,一袭牙白锦袍, 洁净如昆仑美玉落于人间凡尘,让顾洛雪和聂牧谣不由一呆。
“你不去?”羽生白哉目光透着期盼,如此重要的日子他当然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相伴。
“去干嘛?”秦无衣反问,“你看我像是能禅坐听经之人吗?再说我与佛无缘,去了难免做出不敬之事。”
聂牧谣强势,夺过秦无衣手中酒壶:“今天必须去。”
“算了。”羽生白哉不再勉强,心知秦无衣见佛会触景生情,在任何时候他总是能为他人设想,“今晚我要在广兴寺修行,影彻不能带入寺中。”
羽生白哉双手递上影彻,也递上自己引以为傲的荣耀和信任,秦无衣接过随手放在桌边,抬头看了羽生白哉一样:“我让你看《商君书》,你偏偏鬼迷心窍要信佛,你若真能遁入空门也罢,世间倒是多了一位高僧,可你明知难断红尘俗世。”
“佛法同样也能教化万民。”羽生白哉淡笑。
秦无衣不与争辩,手按在影彻上语重心长:“相信我,这东西比佛法更管用。”
“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聂牧谣一脸嫌弃,懒得再去劝说秦无衣,拉着顾洛雪就要走。
“我,我也不去了。”顾洛雪缩回手,虽然想去亲眼目睹盛典,但看秦无衣这个样子又放不下心,“一大早就喝的这么醉,身边没个人真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乱子,我还是留下陪他吧。”
聂牧谣无奈叹口气,临走前还不忘数落秦无衣几句,等两人出了门,秦无衣晃动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,眯起的眼睛虽有迷醉的浑浊,但依旧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犀利。
目光是看向顾洛雪的,嘴角慢慢扬起痞笑:“看来真是的,近墨者黑,几月前你断不会口是心非,我把你教成这样真是罪过。”
顾洛雪夺下酒壶,不以为然问道:“我怎么了?”
“昨夜你就话想问,硬生生憋了一晚,我还寻思你到底能憋多久。”秦无衣抓了抓蓬松的头发,“现在你支开牧谣,可以开口问了。”
“你没醉?”
“酒醉不了人,酒唯一的作用就是自欺欺人。”秦无衣起身让顾洛雪跟自己去草市沽酒。
顾洛雪跟在旁边,一直欲言又止,穿了两条街曲居然一声不发。
秦无衣上了酒肆的二楼,挑了一处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,见顾洛雪踌躇不宁的样子想笑。
“我早已经是钢筋铁骨,你又何必怕问出来的事伤到我。”
“那我真的问了。”顾洛雪惴惴不安看了他一样。
秦无衣要了一壶酒,一边斟酒一边点头。
“太原宁家是因刺绣锦布被先帝灭口,而官府查验命案现场,宁家满门被诛杀的元凶是,是……”
“是烛阴!”秦无衣脱口而出。
“烛阴根本不是打家劫舍的贼匪,是,是听命于先帝的人?!”
“他手中有两把刀,第一把你已经在宫中见到过了。”事到如今秦无衣也不再隐瞒。
“太后!”顾洛雪心惊胆战。“第二把便是烛阴!”
“你现在还想缉拿烛阴吗?”秦无衣郑重其事问。
顾洛雪无言以对,重重叹气一声:“我没想到恶贯满盈的凶徒居然会是先帝的人。”
“李治继位之初的处境倒是和现在的李显如出一辙,当然李显自然不能和李治相提并论,李显平庸孱弱远不及李治的雄才伟略,单论文治武功李治算是一代英主。”秦无衣中肯评价道,“这两人最大区别在于,李显只会等,等着有一天自己能亲政,以他现在的所作所为,我推想他怕是等不到这一天。”
“太后会一直监管朝政?”
“那样也好,至少他还能当一个傀儡帝王,我就怕他会布李贤后尘。”
顾洛雪大惊:“太后会废黜陛下?!”
“那就得等妖案水落石出,他若与妖案有关,太后自然不会留他。”秦无衣深思熟虑道,“不过李显目光短浅,不像是能操控妖案之人,他多半是被人利用。”
顾洛雪压低声音:“先说回烛阴,此人和先帝是什么关系?”
“李治不会等,他只相信所有的一切需要靠自己争取,想要真正君临天下就得独掌乾坤,处死长孙无忌是李治向门阀士族夺权的开始,李治给人碌碌无为的错觉,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他的对手放松警惕,实则李治的谋略聪慧不输历代明君。”秦无衣娓娓道来,“李治的清算是由内而外,他借武后之手铲除门阀在宫中势力,再推到武后身上,此举不显山露水更重要是给门阀权贵找不到丝毫口实。”
“先帝在位时,把持朝政的是长孙无忌,他因谋反获罪被处死,加之太后为其平定后宫,按理说先帝已经夺回皇权,为何,为何还有……”
“还有诛杀门阀?”
顾洛雪点头。
秦无衣为顾洛雪倒了一杯酒,心气平和告之,门阀,是门第和阀阅的合称,曹魏时期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,挑选评定爵位和官职只考量家世,以致于上品无寒族,下品无士族。
这便导致形成了世代身居要职而且世袭封爵的家族,到了唐初门阀之风愈烈,中原权势皆有世族所操控,高祖能起兵反隋并开创大唐基业,也是因为仰仗关中世族支持拥载。
从太宗起就意识到门阀的权势凌驾于皇权之上,因此着手秘密摧毁门阀,但这些长存数百年的世族门阀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势,而且相互之间靠通婚来巩固各自的势力,动一发便牵全身,太宗何等英武都无法完成这个夙愿,只能通过怀柔来削弱世族的权力,但收效甚微。
“太宗都没办法完成的事,等传位到李治,谁也没想到众人眼中寂寂无名的君王却做到了。”
“怎么做到的?”
“李治做了三件事,其一是以雷霆手段处死关中门阀之首的长孙无忌,然后让武后清除后宫门阀势力,其二是废除九品中正制,大力推行科举取士,目的是择取人才,釜底抽薪摧毁门阀的基石,这两件事李治都未亲自出面,称病交由武后代为实施,李治深知此举是一步险棋,走好了固然是江山永固,走错了就会面临门阀群起而攻之,届时别说是皇位恐怕天下都会改朝换代。”
顾洛雪感同身受:“难怪太后说自己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,倘若功亏一篑,太后便会成为先帝推诿责任的替罪羊。”
“李治在赌,武后何尝不也是在赌,只不过两人都赌赢了,李治深谙明哲保身之道,而武后却有置死地而后生的果断,这两人倒是绝配。”秦无衣冷笑一声。
“第三件事是什么?”顾洛雪继续问。
“烛阴!”秦无衣直言不讳道,“李治不是坐以待毙的君王,前面两种办法只能逐步削弱门阀,但这远远不是李治想要的结果,他要的是彻底清除,他手中两把刀都异常锋利,你所查的那些门阀满门被灭的凶案皆是烛阴所为。”
顾洛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:“先帝亲自下的旨?”
“李治废王立武,范阳王氏、赵郡越氏、岭南萧氏上疏极力反对,并私下密谋准备逼宫发难,若是太宗在会选择安抚从中调停,但他们都低估了李治的魄力。”秦无衣饮尽杯中酒,平淡无奇道,“没有下旨,李治不会愚笨到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,仅仅一句口谕,烛阴便率人将这三个门阀诛灭。”
顾洛雪大惊失色:“几百口人命,就因为政见不合就被满门灭杀,而且这里面还有婴孩,先帝……”
“他做的没错,身处在皇位上的人当该如李治杀伐果断。”
顾洛雪勃然大怒:“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?他草菅人命和商纣暴君何异?”
“成王败寇,自古皇位都是靠森森白骨堆砌,你不是一心为民,李治后来开创永徽之治,国泰民安,百姓安居乐业,试问若有门阀掣肘,他又何来建树?”秦无衣心平气和道。
“他是天下之主,应以仁德服众万民,而不是靠血腥手段残害无辜。”顾洛雪据理力争。
“但凡和皇权有关系的事,就没有无辜一说,永徽四年,高阳公主预谋废黜高宗,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,岭南萧氏、陈郡吴氏暗中响应,并私下联合其他门阀准备起事,李治当机立断派出烛阴进行剿灭,这才断了李元景的后路,倘若李治当时有半点优柔寡断,人头落地的就是他自己。”秦无衣不与顾洛雪争辩,一脸平静道,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你既然坐不到九五之尊的皇位上,自然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凶险。”
“这不是他枉杀无辜的理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