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知王后已经亲自前往刑讯司,准备审问“岳婕妤溺毙”一案时,已经思考了整整两日,又做好精密部署的柳修仪处变不惊,在又是一个晴好天气的温暖阳光下,对着一树正在盛开的红梅悠闲地品茗。
惜儿满怀着心事,走过来问:“修仪,这会儿工夫,王后一定已经在刑讯司问话啦。您就真的不去看看?”
“看?”柳修仪淡淡地乜斜她一眼:“看什么?看王后怎么发落增成宫的宫女,然后本宫前去阻止吗?”
惜儿道:“王后定当要看到修仪的霉头,能够扯上修仪的事,自当不能轻易放过。”说到这儿,她的声音蓦然低了好多,只能柳修仪听到的音量轻轻道:“贤妃失心疯的事可是修仪您支使着太医给照话说的,如果增成宫的宫人们抵受不住,将真话儿全给交代了,王后要定贤妃的罪,贤妃逃不了,一定会将修仪给供出来。”
柳修仪极为瞧不起她的小心,冷笑道:“那又怎样呢?”
惜儿显然对主子很是忠心,道:“修仪,王后娘娘显然是盯上你了,如果有了口实,就算一时没有确切的证据,王后娘娘也会想法子针对你的呀。”
柳修仪没有立刻就她的话讨论下去,而是换了个话题,问她:“惜儿,从我做才人那时候起,你就已经跟着我。咱们之间,也算得上有点情分。”
惜儿很用心地看着她的脸,听她把话继续说下去。
柳修仪问:“如果这次,王后真的将我查出来,并且治我的重罪,你会害怕受到牵连吗?”
惜儿情不自禁发出一阵颤抖。但是,很快的,她又调整过来,对柳修仪道:“修仪,奴婢没读过什么书,说不出什么动听的大话。奴婢自从得知要进宫,奴婢的娘就教导奴婢,认了一个主子,就得死心塌地跟着主子干下去。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做出中途背叛的事。”
柳修仪道;“审时度势不见得不好。你娘的话,有时候也并非十分正确。”
惜儿发急,连声表达自己的忠心:“修仪,甭管怎样,不管到了什么复杂的情势下,奴婢誓死追随在修仪身边。”
柳修仪这才信了,道:“罢了。”然后口头上给惜儿定心丸吃:“你且将心好好安放在肚子里。我不会这么轻易被王后娘娘给查出来。”
刑讯司,是内庭最高的执法机构。三庭局中的矩正院归其管制。宫内的宫人犯事,除了三庭局中的矩正院本身可以处理的,都会送到这里来。而主子们犯了事,也会着该处承办。
管事的邓忠,一早就让小太监给他将茶水糕点准备好,他要再次复审“岳婕妤溺毙”一案。
这案子看起来很简单,但是关系到主子们之间的荣辱,暗中的联系可谓盘根错节。假如有了差池,别说所有的小太监都没法担当,他这个掌管刑讯司的大太监会被问责,轻者丢了品级,返还以往,继续做扫地端水供人使唤的活,重的话,脑袋不知不觉就会搬家啦。
尤其,很重要的是,在问案之前,他贴身的太监刘青在御花园碰到了昭阳宫的怡香姑娘。这是刻意的呢?还是巧合呢?怡香姑娘让刘青给自己“带话”了:“人各有命富贵在天。且贤妃娘娘贤德,众所周知。”
刘青跟着自己久了,往深处多问了一句:“紫元阁的小月和环儿,姑娘还熟悉吧?”
怡香姑娘回答得含糊:“还算认得吧。”然后意思就清楚了,道:“听说不是什么好角色。谁知道呢?”
这话如数传给了邓忠,邓忠如果还不明白的话,那这十几年明华宫里执法太监的交易,他可就都白做啦。
现在,最棘手的是王后。
邓忠在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,和坤宫就接二连三来人,交代王后娘娘很重视。今儿个是最后一次审讯。辰时早过了,马上就是巳时,太阳爬上了天,慢悠悠的,眼看都快到中午了。外面终于来人,报:“邓公公,王后娘娘驾到。”
邓忠连忙放下翘在桌子上的腿脚,三步并作两步,一溜儿小跑迎出来。
远远看见王后的凤舆,大小太监急忙跪下。王后在汪培的搀扶下,下了肩舆,走过来,邓忠领头叩拜:“奴才邓忠,参见王后娘娘。”
王后今天打扮得很隆重,九鬟仙髻郑重插一支五尾金凤步摇,凤身金光灿灿,上嵌宝石光华烁烁,一身唯王后能用明黄色宫装更是向所有人明示了她王后的身份。和坤宫的执事太监汪培,从未有过的感觉上终于高人一等,走到邓忠等人的前面,下意识地头颅高昂。
奴才们都跪着呢,王后自然先是得让他们平身。邓忠刚爬起来,王后便问:“两宫的宫女审得怎样了?”
邓忠脑筋飞转,脸上陪着小心道:“回娘娘话,已经有了些眉目。”
“哦?”王后顿时一喜,道:“到底是谁的过错呢?是贤妃和岳婕妤有了矛盾,真的将岳婕妤推入水,还是岳婕妤自个儿想不开,自己跳下水去呢?”
“都不是。”邓忠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王后不解,一边走入刑讯司的审讯堂接着坐下来,一边问:“邓忠,本宫着你办事,可是千叮呤万嘱咐。你可不能胡乱办差,一位搪塞本宫。”
邓忠连忙躬身,笑着道:“奴才不敢。奴才谨遵娘娘的旨意,尽心尽力办好这差事。”
他在这明华宫里呆得久了,不论什么情况,都应对自如,言辞间也通顺流畅,语气拿捏得更是合适,叫王后难以抓住他的把柄。
王后明知道事态最终还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,一时生气,但也不得不忍住,问:“那你说说,岳婕妤到底为什么落水?”
邓忠命刘青将一个包裹拿上来。
刘青将包裹在王后面前打开,王后定睛一看,里面尽是些金器以及镶宝石的首饰。而且,她对宫中各人的喜好特点平日多有关注,这金器里面,什么绞丝红宝镯子、镂空花枝臂串,以及那些造型独特姿态俏丽的发钗等等,分明都是岳婕妤生前爱佩戴的物事。
这么一来,和坤宫的人都疑惑了。
王后道:“邓忠,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?”想了想,脸色大变,厉声喝问:“难不成,你要告诉本宫,是宫女小月和环儿偷了岳婕妤的东西,害怕事发将本主推落水,然后再嫁祸贤妃不成?”
邓忠露出惶恐,拱手道:“是,娘娘明察秋毫,事实果真如此!”
“你放肆!”王后简直气晕了,厉声道:“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
邓忠态度上诚惶诚恐,语气却平静如水,不慌不忙道:“娘娘,这是奴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来的,娘娘如果不信,可以亲自再问那两个奴才。”
王后立刻道:“将小月和环儿现在就带到本宫面前。”
邓忠毫不犹豫,然刘青即刻传人过来。
王后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,能从小月和环儿的嘴巴里听到可翻供的契机,但是,等看到嘴巴已经被打得稀烂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肌肤的两个宫女时,不知怎的,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王后该有尊贵**的高端防线竟然轰然倒塌。
邓忠的残酷手腕让两个宫女除了求速死,再无其他打算,而徒自有王后头衔、对这明目张胆栽赃陷害趋炎附势颠倒黑白的阉人却毫无办法的她,既拯救不了宫女的性命,连自己的命运,想要扭转,也没法不去承认突如其来那一阵浓浓的无力感。
这明华宫,从来都没有要成为她的!
若想处置邓忠,必须经过内庭大总管汤桂全。若想使动汤桂全,必须打动鹰王的心。而能打动鹰王心的人,肯定不会是她。
这一仗,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输了。
然而,可笑的是,自己居然还是忍不住有想赢的愿望,并且盲目滋生了会赢的幻想。
邓忠立在一旁,恭恭敬敬问:“娘娘,您还要问吗?”
王后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带下去吧!”
惜儿派人出去打听,未过午时消息就传了回来。她一听,顿时对自己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,连忙急匆匆奔回静心阁,告诉柳修仪:“修仪,修仪,好事儿,好事儿!”
柳修仪道:“增成宫的宫女都放出来了?”
“是啊。”惜儿眼睛里闪着顶礼膜拜的光芒,一脸虔诚道:“不仅如此呢,听刑讯司里确切的信儿,岳婕妤落水是因为宫女小月和环儿盗窃被主子发觉,为了掩饰,宫女小月和环儿才将主子推入水,妄想脱罪又将罪名栽赃在贤妃娘娘身上。”
柳修仪道:“王后娘娘不是亲自去了吗?这等说辞,她竟没有将人传上来细细询问?”
惜儿道:“没法问了。”
柳修仪诧异,问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“小月和环儿的嘴都被打烂了。”惜儿听打听消息回来的人细细描述过:“那情状儿,简直惨不忍睹。估摸着王后娘娘人还是年轻,一看就吓住了。”
“有没有发落邓公公?”
惜儿道:“修仪,您竟不知道?邓公公是内庭的人,按照规矩,他不归王后管的。如果王后觉得他做事不对,要法办,甚至严惩,都得知会汤桂全大总管。”
她的聪明让柳修仪不自觉笑了。柳修仪不再一味从她嘴巴里套话出来,而是自己说下去:“汤大总管向来贴身伺候鹰王殿下,王后就算生了一百个胆子,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他。”
“如是,”惜儿笑着说:“果真如修仪事先预料得那样,一切都安然如常。”
当听到小月和环儿被邓忠即时杖毙,柳修仪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,也忍不住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悲伤。岳影珊是她的敌人,欣茹、贤妃甚至韩琳琳,都是日后会危及她的,在这个争斗永不消停的明华宫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胜者为王败者为寇,谁生谁死都只能计较自己的力量是不是足够,而怪不了其他。
但是,小月和环儿却是无辜。
而她们的死,也是她一手造成。
让云妃使动怡香去指使刘青带话儿给邓忠的主意,正是她出的。她的本意,就是将那样一个难解的题目交给邓忠那样一个有权势的大太监。但是,最终的结局,其凶险已然超过了她的预计!
栽赃,然后斩草除根!一系列手段简直快捷无比,叫人看着便忍不住瞠目,如何还能回味怎么去应对呢?
明华宫的浩瀚,明华宫的深邃,如此远远超过与自己的想象!
难怪王后最后选择不了了之,连她,在这样一番权力不可掌控的复杂情形前,也不得不退缩害怕起来吧?
太阳依旧升起落下,所不同的只是到了中午,大树和屋宇的影子开始渐渐短起来。
柳修仪依然很频繁出入昭阳宫,跟在云妃身侧的她,态度从无改变,表现得总是那么谦恭和顺。但是,即使这样,再也没人真的以为她脾气好极,可以任由人欺负。
要知道,真正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。
这道理,从王后起,下面的金昭仪也好,余昭容也好,包括张昭华,都清楚明白极了。
二月头上,各宫嫔妃给王后请安。看看妃位上雪妃有孕缺席,又少了贤妃,而九嫔中,因为柳无尘替补上来的缘故,只少了一位修容,以及一位充仪,但是婕妤、美人都没有了,王后顿时觉得人员凋零,心中顿觉凄凉。
珍妃看出王后的心思,道:“宫内三年一次大选,今天又是选秀时候,我们这些人啊,天天你看我我看你,都快忍不住要厌烦了,正好迎些新姐妹充进来。”
王后立刻笑起来,道:“是啊,珍妃果然是宫里的老人儿了,目光远,心胸也开阔。”
金昭仪和余昭容没了雪妃的势力照顾,言语上都颇注意。金昭仪道:“鹰王殿下原本就不待见我,新姐妹一进来,一年里再想多看看殿下,可又难了。”余昭容则道:“我断是没有珍妃娘娘的心胸,想到又要来貌美年轻的秀女,我的心啊,真是难受。”
王后和珍妃听罢忍俊不禁。
云妃道:“秀女们入宫,还是住仙霞宫吗?”
柳修仪连忙在旁边插口:“云妃娘娘是想起昔日的情景了吗?”将王后或者珍妃借题发挥的揶揄都挡住,然后接下去道:“臣妾也想到当日刚进仙霞宫的事,时过境迁,如今,娘娘贵为云妃,而臣妾也是从二品的修仪啦。”
王后和珍妃都知道云妃没本事想得那么远,还不定是因为什么才突然冒出来一句关于“仙霞宫”的话,若接下去再问问她当日做秀女的心情,云妃心机不深,没准就说出叫人笑的话来。谁料被柳修仪挡了,顿觉无趣。
王后顺着柳修仪的话自个儿下台阶,道:“是啊,足以证明世上的事儿,只要有心,再多努力,还是会得偿所愿。”
珍妃也随意附和:“是啊,能够像现在这样,好端端坐着,说说话儿,聊聊天,也就足够啦。”
中午,云妃在自己宫中用膳,内庭派人来了。汤桂全新任用的贴身小太监韩章,得到准许后,进昭阳宫向云妃娘娘磕头,然后道:“奉鹰王旨意,宣召魏老夫人进宫陪伴娘娘,现在人已到丹凤门外。”
云妃一愣,放下手中喝汤的玩人就站起来,接着双手微颤,连声问:“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。”
韩章笑着道:“回娘娘话,娘娘的母亲魏老夫人奉旨进京,现在已经在宫门外。”
云妃心头欢喜,几乎脚软。
怡香和小蟾一边一个扶住她。怡香道:“娘娘,奴婢伺候您现在就去迎吧?”
云妃道:“是啊,这就走吧。”迈过门槛朝外走了好几步,这才找回原本该有的劲儿来。
走了很远,才在距离丹凤门足有五六里的巷子口遇到。
魏老夫人从青呢小轿里走出来,云妃冲上来,一把抱住母亲,欢喜、激动,一瞬间涌上心头,顿时泪水纷飞,痛哭起来。
怡香和小蟾都在旁边劝着:“娘娘,多日没见家人了,应该高兴的呀。”
云妃一边拿帕子搵着眼泪一边抽泣道:“本宫高兴,所以才这样。“
韩章在旁边笑,被怡香看到,怡香顿时拉长脸训斥起来:“娘娘都这样了,你还幸灾乐祸不成?”
韩章连忙行礼,对云妃道:“奴才不敢,奴才只是想告诉娘娘,老夫人随同兰老爷都已经定居京城。日后娘娘相见父母,什么时候都可以。“
“真的吗?”云妃闻言大喜。
魏老夫人在旁边做了个人证,点头道:“韩公公说的都是真的。托娘娘的福,老身和拙夫有生之年还能在天都这样一个神仙地安享晚年。”
云妃泪花闪烁,拉着母亲的手道:“那是爹娘命中该得的。”便说便笑盈盈起来,擦擦泪,和母亲并肩回昭阳宫。
这消息很快在宫里都传开了。
珍妃再怎么好脾气的,也没法坐得住,来到王后的宫里。王后也气愤着呢,看到她来,直接便道:“本宫进宫三年了,也没得让母亲进宫来陪伴一次。”说完便叹气,道:“到底有人正受隆宠,待遇和别人就是不一样。”
说话间,兰瑟、画眉给珍妃送上茶点。
珍妃喝了一口茶,然后道:“娘娘可知云妃的父亲兰启山,此次在京中所供何职?”
王后耳目没那么深远,摇头说:“不知。”
珍妃也叹了一口气,说:“王后建议鹰王将轻工局衍生到宫外去,鹰王雷厉风行,年前就将此事变成了现实。如今王庭下面多了个轻工处,乃是隶属于皇家面向所有百姓的皇家商铺。宫里面的好设计,在这儿都得到了推广和发展。除了和体制有关的装饰,其余的,只要做出来,在民间都大受追捧。”
这本是一件王后一听便很高兴的事,但是,被珍妃这样说出来,王后都难不准该有什么表情露出来。
“怎么?”她再三思量,小心翼翼问珍妃:“云妃的父亲和这个有关系吗?”
“有关系?”珍妃的语气听起来是肯定,细细品味起来却又满是反问。谜底揭开很容易,珍妃道:“轻工处的最高长官就是从一品的侍中,兰启山干的是右仆射。有右仆射,就有左仆射,娘娘可知这两个官职在职能上有什么区别吗?”
王后的脸早就白了,勉强忍着气,摇头道:“你继续说下去。”
珍妃道:“轻工处是个纯商业的地方,既不管民事,也不问军务,唯一的好处就是结交广,来钱容易。侍中大人统管全局,下设左仆射管采办物品,右仆射管成品出售。也就是说,皇家铺子造出的东西,这天下有兴趣想要的,必须得过右仆射这一关。”说到这儿,她刻意停顿了一下。惹得王后发问:“鹰王殿下要是抬举这兰启山,干脆让他做负责采办的左仆射也就是了,这样岂不是好处更大?”
珍妃冷笑道:“娘娘,这也就是我们这样想了。要知道,那兰启山是什么货色?连经书都未正经读过的村野匹夫而已。这做采办的,脑袋灵活是一个,所知广博又是必不可少的。就比如鉴宝司,一块翡翠,成色好坏之间价格相差甚远。那兰启山如何判断得出来。”歇了口气,道:“自打鹰王改制,这国内上下,人怨是结了,但是人的生活确实好了不少。这当中有身家百万的,城里乡野,建起高楼广厦。皇家做的东西,除了本身好之外,还代表着荣誉和地位。做出多少来,会没有人要呢?要的人多了,那管卖的也吃香起来。”
王后道:“照你这么说,那兰启山如今在京里,也炙手可热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