怒涛暂止, 仅有一股水从破洞口哗啦啦地往屋内流。
方才房梁塌下、瓦片如雨,季尧臣一把将阿执护在怀里,现在形势稍定, 便将他松开, 面色苍白地看向窗外。
纵然已经知道宋玉有呼风唤雨之能, 此时见到这遮天蔽日的妖影,季尧臣还是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。
凡人, 到底难与妖怪抗衡
他慢慢走到窗边, 江流镇大路已经让汩汩水流淹没, 倒折的不仅一间屋宇, 隔壁阿雀娘家的木屋也千疮百孔。
阿雀娘抱着抢出的锅碗瓢盆, 正坐在水泊里捂着脸哭,平日里闹腾的几个女娃, 如今像一只只孱弱的小鸡仔一般围抱着母亲, 细嘤嘤地哭成一团。
天上兽影笑道“季大人,我已知你藏身之处, 再躲下去,我们谁也讨不了好。我等你将人送出来,赏你加官进爵, 衣锦还乡;你若不识抬举, 就别怪我扰得你乡邻不得安宁。”
说罢, 那影子一晃, 渐渐淡去。
风雷闪电息止, 天慢慢地染黑,倾盆大雨渐落了下来。只剩雨声喧闹,更显万物寂静。所有村民彼此搀扶,均呆站在房檐下。
淅沥沥的雨声里, 季尧臣知道,这段时间是留给他思考之用。
儿时读纪世经,书上说,世上恶妖,下有道士驱逐,上有神仙镇压,不敢身负血债,否则必遭惩处。宋玉为了躲避天雷,虽恣意享乐为祸世间,却不敢亲自犯下杀戮。一切灾难,都是因为他蛊惑人间皇帝,间接造就。
这狐妖虽有媚态,却难以迷惑所有人,像他,还有那些写信的忠臣,不就未被迷惑唯独先帝信任国师,事事顺从于国师。想必对国师来说,先帝既是一个听话的傀儡,也是一块好用的盾牌。
因此,宋玉虽有异能,却不会抢夺皇位,反而找遍天涯海角,也要将容纳先帝魂魄的容器找回来。
如今,先帝悬棺已久,尸体日渐,太子出走,旁人理政,早就引得群臣不满,各种势力蠢蠢欲动。
季尧臣有些荒唐地想,若此时有人推翻了朝廷,这对以往的皇族自是灾难,可皇族已凋零。对天下百姓来说,这未尝不是个好的开始
这问题的答案原本很简单,早在季尧臣背着太子逃出宫闱的那一天,他就想到了。
只要彻底粉碎这个容器,断绝先帝复生的可能,叫宋玉再无依仗,那么即便他死了,宋玉也不会好过。
季尧臣取下剑来,拔剑出鞘,剑身金光闪耀。
这件事他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,连自己的死亡,也因有了心理准备而愈加麻木,却唯独漏掉一件事
季尧臣持剑回头。
小胖墩阿执挽起宽大的衣袖,弯腰在没过脚踝的水泊里一下一下地捞着什么,双手“哗啦
”捧出水面,一条小红鱼从他掌心蹦跳而出。他踉跄了一下,急匆匆跑到了墙上的大洞边,将小红鱼小心翼翼地放出。
转过身,肉嘟嘟的脸抬起来,疑惑地望向他。
本能地,他感觉到了一股古怪的气氛,写在先生眼睛里。
这双凤目看着他,陌生而冷静,和往日一点儿也不一样。
“尧臣”
正此时,窗口忽然“咔嚓”一声破了个大洞,把这气氛瞬间打得粉碎,一只毛茸茸、赤红色的爪子伸进来,两人都惊得头皮发麻,后退数步。
那爪子如有所感,缩了回去,过了一会儿,“咔嚓”一声,木窗整个儿掉在了水泊里,一个身穿布衣的妇人一腿迈进来,急吼吼地从窗口钻进屋里,挽起袖子,一手拉一个道“你们傻站在这里干啥浪来了,还不跑呀”
说罢,抓过小胖墩的领子将他挟在腋下,又一手拖着季尧臣,急吼吼地撞出了窗户。
季尧臣在水中踉跄,天色昏黑,地上的水花不断被步子踢成白色泡沫,什么也看不清楚,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他不住往前跑。
前方,隐约是那妇人扭得夸张的腰肢。
迷茫之中,他感到有些诧异,只怀疑自己做梦这花痴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
他一个男人抱起小胖墩,都要吸一口气,前方的苏奈,却将小胖墩随便地夹在一只胳膊下,另一只手拖着身长八尺的大男人,拿脚一踹,踹出个大洞,硬是将他们塞了进去。
“这是哪里”
季尧臣半个身子跌在水泊里,眼前就是一架榫接的木梯子,斜斜漂浮在水中,水面上另有些木片碎渣,锅碗瓢盆,还有女孩子破碎的小衣
“季先生,季先生”头顶传来闷闷的敲打呼喊,季尧臣抬头,只见那木梯通向屋顶的大天窗,天窗透出一丝昏黄的微光,隐有几张焦急的面孔晃来晃去。
情急之下,一只手从那洞里伸出来,想要拉他,只听得阿雀娘带着哭腔道,“是我家里,你快带着阿执上房来吧,一会儿水涨上来了。”
阿雀娘在上面不断催促着,季尧臣叫这紧急的氛围感染,回身将小胖墩一抱,送上梯子。阿执蹬着两腿,身子极重,他咬紧了后槽牙向上推,阿雀娘那边也在用力拉,脸都涨红了,还是叫小胖墩一脚踩空,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。
幸好一只白皙的胳膊陡然从季尧臣身后伸出,一把接住,向上一推,小胖墩竟如风筝一般叫她抛了出去,飞到了房顶上。
苏奈拍拍手,见季尧臣还在下面,急忙抓着他的衣服往梯子上一扔,在他屁股上用力一推,季尧臣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鬼推了一把,直挺挺地冲上了房顶,身上衣服叫木刺扯破了好几道,最后和阿雀娘她们扑倒在一处。
季尧臣满脑子只想着这花痴竟敢拍他的屁股。不禁又羞又怒,涨红了脸色,趴在洞口厉声斥道“苏奈”
见那小妇人已经向外跑去,季尧臣的面色又怒转惊,又拍着瓦片叫道“苏奈”
“你怎不上来你往哪去”
苏奈已经跑远了,远远道“奴家去救小和尚一会儿就来”
“”
是了,方才释颜师父同他们在一处,逃跑的时候却没有看到,不知现在在哪里。
可是,这一个妇道人家,怎么这么大的胆子,也不怕遇了危险
季尧臣心乱如麻,连忙站在房顶上寻觅她的身影。可看了半晌,也没见那布衣妇人冲出来,倒是只见一只红色的动物“嗖”地窜过去,溅起一串银色的水花,将他吓了一跳。
阿雀娘道“是狐狸吧天上现了大妖怪,林子里的动物也害怕。那天我修房顶,那玩意就从我面前过,当即把我吓昏过去。”
季尧臣回头一看,阿雀娘和她的女儿们都瑟瑟依偎在一起。更远处的夜色里,其他的老幼妇人也三三两两地蜷缩在房梁上,除了面色惊惧,人倒是一个也没少。
有人瑟瑟发抖道“走罢,从这条道,可以躲到石头山上去,山上有几座木屋,是俺奶奶那一辈为了躲洪灾专门建的,等水退下来,咱们再回来”
季尧臣犹豫了片刻,道“你们先走罢。我在此地等一等,我家还有人没回来。”
“我也不走”阿雀娘抱着几个女儿,眼泪汪汪的,“是季家媳妇把我们娘们几个拉上来的,我也要等她。”
季尧臣一怔,却垂下眼去不再言语。
他不想和乡邻同行,一来是为了确认那花痴是否安全,二来,也是不愿再牵连乡里。毕竟今日宋玉水淹江流镇,全是因他带了阿执回乡而起。
他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。
即便宋玉真的以他家乡为威胁,他也依然会杀了太子。因为房顶上这些,只是很少的世人。为了天下更多的世人不再受昏君佞臣磋磨,他什么都可牺牲。大不了,他死后结草衔环、当牛做马,给这些无辜的老幼赔罪
季尧臣喉结动了动,一股难捱的酸涩在喉中叫嚣,纵然忍了再忍,眼睛还是无法控制地红了起来,狠狠地握着拳头。
在这短短的时间里,他必须得做个决断。
红毛狐狸跑出房子,速度便慢起来。
她看出这白浪虽然来得猛烈,但和她上次见到的浪不是一回事。上次一浪打来,整片村庄瞬间淹没在了水下;这次河水上涨,不过只是弄坏了两间农舍,都没有淹死一个人。
地上的水上涨得又均匀,又缓慢,她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,现在的水面还没有没过她的狐狸身子,对动作迅速的妖怪来说,便构不成任何危险了。
苏奈在水里游着,尖嘴左顾右盼,到处寻觅着释颜的身影。
按理说,神仙那么厉害,应该不会怕那公狐狸发难。可是,那和尚脚上有伤,走路一瘸一拐的,根本无法逃生,这伤还是拜她用狐狸毛搓成的大补丸所赐的,她便有些心虚了
万一,这神仙因为身上有伤碍事,打不过宋玉,回头追究起她来怎么办
方才她和公狐狸打架的时候,小和尚就站在门口,转个身人就不见了。苏奈吓得毛发耸立,赶紧在水里四处捞释颜,想将功补过,先把他救起来,万一别的神仙来报复她,她也好有个说辞。
谁知当时,外面有许多人都泡在水里。苏奈捞到一个,猛抓起来一看,却不是释颜,是个老妪,那老妪鬼哭狼嚎地抱着她的手臂不放,苏奈龇牙咧嘴地将她扔上房顶;又摸到一个,抓起来一看,噫,是个哭唧唧的半大姑娘家
就这样捞一个扔一个,无意中把全村人都扔上了房顶,却还是没有找到那臭和尚,红毛狐狸精疲力尽地在水里游着,尾巴耷拉在身后,欲哭无泪。
忽然,她抬起头来,只见原本的河边断柳上,有一线微光,连忙向那边游去。
游近了,苏奈不禁大喜,那不是臭和尚么
原本的长河已成海面,天幕无光,铅色的波涛浮动,漂浮的断柳树干便跟着微微晃动。
那貌若好女的少年僧人,盘膝轻盈地坐在水中横木之上,宽大的海青在微风中浮动,海青下摆平展展地铺于海面。
雨丝落下来,从他身侧便纷纷绕开去,未曾被雨水打湿一点。
苏奈刨着四肢游近,急匆匆化了人身,却怕被淹,不敢贸然踩进海里,蹲在原来堤岸的大石头上挥着胳膊叫道“神仙神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