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光显道:“也没有多少,大概也就够装一碗吧,哈哈!”看了看天色,阴沉沉要下雨,道:“正好就地避雨,我们生起火来,烤些吃食,一面说罢。”几个人在山坳里寻高地坐了,拾了柴火生火出来。文方寄也不和他们搭腔,默默拾柴,坐在远端。汤光显三两步在山间腾跃,去捉些野味。几人都饿得狠了,也是顾不得赶路。王樵摘了些山果,见喻余青已经捉到一只山鸡,在河边拔毛,便走过去,和他挨在一起,也把果子放在水里涮洗,从水下伸手勾住他手指。两人在旁人面前不敢过分旖旎,只是这样呆了一会儿,便也觉得缱绻无限。王樵道:“你闷不闷,这会儿没人看见了,要不要把面具摘下来一会儿?”喻余青摇了摇头,道:“那位乞丐前辈厉害得很。”王樵知道他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模样来,心道那他一会儿定然不会和自己一同吃饭进食,心中一疼,道:“那你先吃些果子好不好?”喻余青听他软语温言,心中一荡,忍不住点了点头,喀地一声,扳动机括,将面具下半截卸脱下来。王樵选了个大又甜的浆果,伸手送到他嘴边喂过去。谁料轻轻一咬便汁水四溅,沾了王樵一手,淋淋漓漓淌在指间,甜腻香氛便如那汁水一般粘腻起来。两人都是一呆,一时一人忘了喂食,一人忘了咀嚼,只傻傻地瞧着对方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王樵只觉得手心微微一痒,陡然回神过来,发觉喻余青情不自禁,用舌尖往他手指沾惹的汁水上一舔。两人目光相接,哪里还敢再看对方,急忙缩手回来,只觉得脸颊烧得火辣辣地。喻余青突然咦了一声,伸手来拉他手指,王樵像个不倒翁似的,把手指藏在怀中,不让他扯出去。喻余青笑道:“不闹你了,你给我看看!”王樵赧道:“有什么好看?”却也不再强挣,半推半就地任他把手扳出去,展开手掌,两人都噫了一声,才发觉那凤字上的黑气居然淡得几乎不见了。王樵大喜过望,梦中的事一件件分明记起,忍不住叫道:“奇了,梦是真的!”喻余青见状虽不明就里,却也暗暗高兴,笑道:“什么梦是真的?”王樵心想这一时也说不明白,但抬头看他始终紧绷的身形似乎放松下来,仿佛终于有些开心了,自己连骨缝里都麻痒痒地说不出的快活,再也顾不得其他,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,低声道:“眼下的梦是真的。”
两人情难自已,如胶似漆,浑然忘了自己所处何时何地,突然远处传来一阵争执之声,才仿佛大梦初醒,急急分开。只听远处汤光显道:“……我是为你好!”探身一看,果然文方寄似乎正与他争执。只听他低头隐隐道:“……汤叔,你无论怎么说吧,我还是要去找他……”汤光显面色青白,喝道:“你敢!你被那妖人蛊惑得神志不清了,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,你父亲尸骨未寒,你知道是杀他的是谁吗?!你却连回家守丧都……你怎么敢……你怎么敢?……”文方寄梗红了脖子,道:“我没有做坏事!我……我……再说,爹爹不是衍舟……不是他杀的。”又放软了声音,“我得去救他,等我救了他……立刻回来带孝守丧,拜您为师,您怎么罚我都成。”汤光显怒道:“你有什么本事从北派救人?那是你开罪得起的吗?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害死你爹爹的八教魔头?!他灌了你什么迷魂汤?”文方寄满脸通红,道:“不关他的事,……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。若说杀人,那日在茶馆中,您不也杀了人么?若说他造的东西不好,怎么翰如叔也从他那定制机关?”他拔出自己身后的蝉冰剑,“若他是邪魔外道,那我家早和邪魔外道勾结了,……”他脸上囊肿未消,说话模糊不清,但语气异常坚决,驳斥得头头是道。汤光显震惊不已,仿佛根本不认识他,道:“你这孩子……一趟出来就被带坏了!你以前连和大人顶嘴都不会……”他印象中的文方寄,还是那个唯唯诺诺,战战兢兢,从未出过家门、沾染过江湖血腥的可爱孩童。
王樵瞧在眼里,心头雪亮,唇间齿冷,暗道:“这孩子暗暗喜欢上贝先生的事,被这老江湖看出来了。”见汤光显攥紧双手,手指上经脉根根虬起,知道他见自己这侄子居然心向有杀父之嫌的宗族仇人,实在怒不可遏,只是看在自家结义兄弟惨遭横死的份上,才不忍当真对这独子家法处置。他叹了一声,知道这事没法用言语化解,当即拉起喻余青,两人弄出些脚步声响,故意大声叫道:“汤前辈,都弄好了,我们准备开饭吧!”
外头天色暗沉沉开始飘雨。汤光显叹息一声,举起的巴掌缓缓放下去,对文方寄道:“你自己好好想想!我不能让你送死,更不能让你做不孝之人!”快步走过他身边,燃起火堆,举刀将捕来的獐子开肠破肚,他丐帮人吃食向来也没什么讲究,把内脏胡乱一把掏出,鲜血和污秽沿着石头上的雨水曲曲折折地往前淌下,留下一股腥膻的气息。王樵往他身边坐下。喻余青坐在旁侧稍远的位置,文方寄赌气也坐得老远。王樵故意要引他岔开话题,便趁着烧烤肉食的间隙问道:“听说那‘万鬼蟾圣’是个百岁上的老人了,是真的吗?”
汤光显道:“有记载里他的名头出来时,正是百年前的‘堰天灾’,淳安的县志里应该也有。若那记载是真,他何止百岁,至少也有百把来岁了。”
习武之人,本就体态强健,经脉畅通,若是保本固元,澄心定意,待得修为至深之时,气海周天浑然一体,百岁之寿倒也并非虚啖。只是说得容易,做到却难。当你神功盖世,又如何甘愿定心淡泊?就算你想,旁人也不允你置身事外。譬如百年之前,两朝迭代,一面是义军纷起,一面是三公夺权,四处干戈战乱,武林豪杰也无一幸免。那也是英雄辈出之时,譬如十二家先祖“江东十二俊”的名头,也就是在那时候创下的。
汤光显续道:“当时江东大灾之年,更逢‘堰天灾’之后,前朝对江湖侠义道恨之入骨更畏之如虎,因此下令‘黩武’,武林世家的余脉不得已纷纷逃至此处,这蛤蟆王纠集众人,鬼蟾山的教众才算有了最初的规模。听他名号也知他是用毒的一把好手,与‘嫁蛊神通’沈忘荃据说师出同门。哼哼,这两个人蝇营狗苟,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只是当时沈忘荃是‘堰天灾’里的大救星,多少人是冲着他的名头,才慕名投奔他的师兄蟾圣。‘沈圣人’那一时风头无两,盖过了这心高气傲的蟾圣,嫁蛊神通之名,哪有能出其右者?这蟾圣自知不如,干脆便不在这上面用功,反正他当时汇聚天下武林余脉,让他们试演武功,从中去芜存菁,融合改动,各相杂糅,‘南派’之起,便是由此而始。
“但有一日,这对师兄弟居然不知什么原因反目成仇,想来是那蟾圣终于忍不了沈忘荃的名头在自己之上,两人当着一干教众的面,大打出手。那一场自然是蟾圣大占上风,但他手段毒辣卑劣,当时人人钦服沈忘荃,见他处处留手,左支右绌,但却被蟾圣死死相逼,都大感愤慨,不少人当时虽已归入蟾圣门下,仍然侠义当先,忍不住出手相助。”
王樵听到沈忘荃的事,想起梦中那人模样,不免觉得有些滑稽,但又十分关心,听到他为人侠义,又不忍心对同门狠下杀手,不免十分焦急,眼前仿佛浮现了当时情景一般,忍不住轻呼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