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则天淡淡答道,一旁顾洛雪心中暗自疑惑,武则天根本就没有病,前来请旨的宦官就跪在寝宫外,武则天却称病不见,还专门让上官娃儿熏了一盘香,直到香尽才让自己陪同起架前往含元殿。
顾洛雪一直想不明白武则天此举何意。
“在殿外就听到陛下传人入殿,所为何事?”
“吏部尚书吴松鹤、刑部尚书曹密,两逆臣出言不逊,咆哮朝堂,还出言中伤太后,儿臣正打算传金吾卫将其拿下法办。”
“为君者当广开言路,需知忠言逆耳,就因为一言不发便治罪法办,此举难让陛下服众。”武则天轻描淡写道,“登基大典上便治罪重臣,传扬出去普天之下万民又该如何评价于你。”
“儿臣知错,谨遵太后教诲。”
武则天转身示意跪拜的群臣起身,目光落在吴松鹤与曹密身上,面露悦色道:“这朝堂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,前有铮臣魏征能犯颜直谏,后有铁面御史柴獬,为匡扶君王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,此二人以后铮臣一说便成了唐廷的绝唱,李唐社稷想要长治久安,像他们这样的不二之臣多多益善,是本宫看走了眼,没想到吴、曹二公还有这般风骨。”
二人并未因武则天的出现面露惧色,依旧不卑不亢:“老臣依唐律而言,有触怒太后之处,还请太后赐罪。”
“曹公忠耿尽职,秉公守则,先帝曾赞誉曹公是正大厦者柱石之力,昌帝业者辅良之臣,本宫还记得曹公是永徽二年进士及第,那时本宫刚被先帝召回宫中,一晃也有三十载,你我也算是故交了。”
“太后说的是,那时太后还是才人如今已贵为太后,老臣曾意气风发而现在已是两鬓斑白。”曹密不卑不亢。
武则天转身看向吴松鹤:“本宫与吴公的交情就更深了,吴家之女有幸被太宗所选贵为妃嫔,太宗驾崩后,我与她一同被贬至感业寺,那段青灯礼佛的日子本宫至今记忆犹新,记得当时吴公多次去探望家女,无论是起居饮食都会多备一份赠给本宫,此情本宫一直铭记于心,可惜吴氏早亡,每每追忆本宫都黯然伤神。”
“承蒙太后还能记挂亡女。”
“都是追随过先帝的老臣,今日本宫与两位不行君臣繁礼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开诚布公畅谈一次如何?”武则天心平气和对二人说道,“诸卿无论有什么想说的,都可在今日的朝堂上畅言,本宫许诺言者无罪。”
群臣面面相觑,全都埋头闭口生怕惹火烧身。
“老臣就尊太后的开诚布公,斗胆直谏,太后废帝之举甚为不妥,唐律之中没有后宫干政一说,况且帝位乃是先帝钦定,太后无权擅自废黜真龙天子。”吴松鹤仗义执言。
武则天点头,看向曹密:“曹公可有话要说?”
“先帝遗命太后辅佐新君,新君有错亦是太后之错,当该约束教诲,而不是执意废帝,事关社稷安危,太后此举有失妥当。”
“本宫废帝的时候诸位都在,当时并未听到两位有异议,今日突然因为此事发难,想必两位也是深思熟虑多日就在等今天。”武则天淡淡一笑,意味深长道,“也好,既然有异议就该重新商议,本宫今日便与二位以及满朝文武再议废帝之事。”
殿中除了吴松鹤和曹密之外,无人敢出声,全都埋头不语置身事外。
“曹公可还记得先帝驾崩前留给本宫的遗诏?”武则天漫不经心问道。
“军国大事有不决者,兼取天后进止。”曹密脱口而出。
“先帝遗诏本宫监国辅政,本宫身担社稷之重,请问吴公,废黜和册立君王可是军国大事?”
曹密一愣,无可奈何点头。
“既然是本宫监国的职责所在,又何来后宫干政一说?”武则天继续反问。
“太后此言诧异。”
“吴公有何见解?”武则天视线落在吴松鹤身上,淡淡一笑问道。
“太后进取军国大事的确理所应当,但先帝钦定的继位之君,却不在这个范畴之内,太后牵强附会将两者混为一谈,有混淆视听之嫌,倘若依太后所言,太后是谨遵先帝遗诏行事,那废黜先帝钦定的君王岂不是自相矛盾?”
“本宫算是听明白了,吴公是在说本宫抗旨不遵?”
“老臣不敢,先帝尸骨初寒,太后就忤逆先帝遗诏,此举实乃不敬。”
殿中文武见到吴松鹤与曹密竟敢当面和武则天争辩,全都面露惊恐之色,生怕武则天事后清算会牵连到自己,为自保有不少官员出声呵斥两人,有人带了头,其他官员立刻与这二人划清界限,顿时朝堂之上吴松鹤和曹密被千夫所指,苛责呵斥之声不绝于耳。
武则天默不作声,只是环视一圈,群臣立即收声。
“本宫说过,今日朝堂之上言者无罪,本宫是让你们开诚布公,不是让你们如同市井泼妇骂街。”武则天不怒自威,“难得吴、曹二公赤胆忠心指出本宫过失之处,诸卿呢?诸卿除了阿谀奉承之外还会什么?”
文武百官人人自危,不敢再出声。
“本宫还真没发现原来吴公有这般口才。”武则天目光回到吴松鹤身上,意味深长道,“既然吴公能肺腑相见,那本宫也就直言不讳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吴公执掌吏部,入仕之前就听闻吴公少有才名,谏官本色,又遍览群书,博古通今,本宫闻悉西汉上官皇后,因刘贺丧失帝王礼义,被其下诏废黜。”武则天不紧不慢问道,“可有此事?”
“有。
“本宫还知道,东晋崇德太后因司马奕荒淫无度,下诏废其为东海王。”武则天从容不迫,“可有此事?”
“有。”
“前有上官皇后,后有崇德太后,这二人皆因社稷废帝,未见后史抨击指摘,为何到了本宫这里,废黜帝王就变成大逆不道之事呢?”
“刘贺因乱国被废,司马奕则是荒淫失德,敢问太后,先帝继位的新君因何事被废?”吴松鹤面无惧意道,“新君自继位以来一直如履薄冰,循规蹈矩,有太后监国,新帝别说是做错事,就连做事的机会也没有,既然无为自然也无过,老臣斗胆问太后,新君赤触犯了唐律哪一条,才能让太后废黜,或者是说,太后全凭个人好恶而独断专行。”
“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为显儿说话的人,看来吴公对本宫废帝之举心有不服,也罢,本宫就与你谈唐律。”武则天气定神闲,对着满朝文武高声道。“废帝任人唯亲,启用外戚,韦玄贞无功无德,一心钻研权术,蛊惑废帝封其为侍中,想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交予韦玄贞,裴相深知不妥觐见劝说,可废帝却说出天下都可给韦氏,何况一个区区的侍中,废帝说此话时也是在这里,文武百官皆有听闻,本宫可有构陷于他?”
“没有。”吴松鹤解释,“新帝却有妄言之处,但不过是一句戏言……”
“君无戏言!”武则天强势打断吴松鹤,“废帝能说出这等荒诞无稽之言,他日谁知会不会将李唐社稷拱手相送他人,此为废帝一罪,不谨!”
含元殿内一片死寂。
武则天沉声问道:“曹公执掌刑部,对唐律烂熟于心,先帝托负社稷,而废帝不谨言慎行,有违先帝所托,是为何罪?”
“大不敬之罪。”
“如何处置?”
“十恶之罪,按律当诛。”曹密答道。
“妖案为祸京城已有数月,本宫近日才查明,废帝伙同韦玄贞等人,从胡商赫勒墩手中秘密购入西域毒粉,并借做法镇妖为由,擅自捣毁龙冢导致八水相通,然后将毒粉倒入龙眼,以至京城内所有水源被投毒,本宫实不相瞒,京城所有百姓包括诸卿都饮用毒水数月。”
武则天话音刚落,引来殿中一片哗然,群臣闻之惊慌失措。
“堂堂一国之君,为一己私欲不惜毒害臣民,他弃万民在先,社稷托负于他,早晚会导致生灵涂炭,此为废帝二罪,无德、无道!”
含元殿内的喧杂立刻停歇。
“曹公,谋害他人性命是何罪?”
“不道之罪。”
“该如何处置?”
“此罪同是十恶之一,按律当诛。”
“八水相通,大明宫中的太液池也难幸免,废帝此举连同皇家宗室也想加害,乃是废帝三罪,谋叛!而本宫是其生母,废帝不念伦常,丧心病狂,此为废帝四罪,不孝!”武则天目光落在曹密身上,“请问曹公,这谋逆与不孝两罪又该如何惩处?”
曹密嘴角蠕动,无可奈何道:“当,当诛。”
“四罪,四条皆是死罪!”武则天竖起四根指头,威严毕现环视群臣,最后视线定格在曹密身上,“刚才本宫入殿时,听闻曹公说李唐的律法不是帝王一家的,而是天下万民都该遵守的,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废帝所犯之罪本宫足可诛其四次,先帝钦点废帝为继位之君,可其辜负先帝厚望,本宫念其情分没杀他,网开一面废黜帝位。”
武则天突然停下,沉默了良久,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柔和平静,面带笑意看向吴松鹤与曹密。
“本宫再问两位,本宫废帝可有错?”
两人相互对视,长叹一声:“太后无错。”
武则天见二人松了心气,再无之前那般强势,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失望,武则天等今日已经很久,知道将会面临一场吉凶难定的风暴,可没想到风暴这么快就结束。
刚转过声,就听见殿中有浑雄之音传来。
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,太后自然也有错!”
武则天没有转身,只是嘴角挂出一丝深邃的笑意,该来的早晚要来,吴松鹤和曹密不过是两个过河卒,两人掀起波澜,真正的惊涛骇浪正在汹涌而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