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入殿后径直来到武则天身前跪拜,举手投足甚是得体,武则天神色有些惊乱,怔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“老奴窦陶参见太后。”
那人声音嘶哑,喉咙像是被撕裂过就如同半边脸上的伤疤。
“你,你……”
“老奴还活着。”窦陶说出武则天没说完的话。
一旁顾洛雪听出窦陶是名宦官,却不知能威慑群臣的武则天,为何会对一名宦官惊慌失措。
武则天也没让窦陶起身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纡尊降贵蹲在窦陶面前。
“有二十载了吧。”武则天声音柔和真切。
“回禀太后,算到今日是二十三年。”窦陶埋头声音恭敬,“老奴已经很久没有侍奉过太后了。”
“初见你时,还是本宫刚入宫那会。”武则天伸手将窦陶搀扶起来,淡笑一声道,“那时你可比现在要硬朗,本宫还记得,那些负责训诫教导刚入宫良女的宫奴,都是踩高拜低之徒,礼聘入宫的自然会优待,但像本宫这样既非豪门又不是士族,自然在他们面前讨不到好脸色。”
“礼聘入宫的多是士宦人家之女,被甄选入宫之前就已经打点了宫奴,太后当时还未显贵又不懂宫中规矩,难免会被排挤轻视。”
“是啊,回想起来那会本宫可没少受欺凌。”武则天和颜悦色,不像是主仆对话,不顾尊卑有序倒像与故人叙旧,“分派宫奴的时候,没人愿留在本宫身边,不过也是,本宫那会自己都入不敷出,更没有多余赏赐给宫奴,你聪慧机灵,明明可以服侍贵主,为什么偏偏要选留在本宫身边。”
“良女入宫后需在掖庭局经过一次初选,以品貌才情和身世来划分优等,然后登记在册供陛下御览,第一项是仪态,若有体态不端者会率先被剔除。”窦陶一边回想一边言道,“老奴记得那日艳阳高照,甄选的百余名良女中,有体力不支者,也有举止不端者,更有因为提前打点过宫奴有恃无恐者,唯有太后仪态端庄,百余良女中太后是唯一站到最后纹丝不动之人。”
“就因为这个?”武则天好奇。
“老奴自幼入宫,见过太多良人,都以为只要入了宫便可安享荣华富贵,殊不知入宫之后各人前途莫测,有得意者,自然就有失意者,除了有幸被陛下选中贵为妃嫔,大多数都以普通宫女身后供职深宫,了却一生。”窦陶直言不讳道,“想要在宫中崭露头角,家世财富固然重要,但不是主要,再显贵的家世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,陛下富有四海,更不会因为财富而册立妃嫔,真正的关键是坚忍,坚毅能让良女从容面对深宫中的曲折,而忍耐是化解孤寂唯一的办法,只有同时做到这两点的良女,才有可能应对深宫中的煎熬,等待机遇降落的那刻,老奴第一次见到太后时,就知道太后他日境遇定会非凡。”
“回想本宫这些年,亦如你所说,最难熬莫过于刚入宫那会,若不是有你指点,本宫兴许还真熬不过去,你教会本宫太多东西,正是这些让本宫能在众多良女中脱颖而出。”武则天感慨万千道,“没有你也就没有本宫今日,你我虽尊卑有别,可本宫还是想发自肺腑对你说声感谢!”
“太后言重,皆是老奴分内之事,太后有今日并非老奴之功,而是太后英才远略,鸿业大勋,注定太后定会母仪天下。”窦陶神色谦恭。
武则天言词真诚:“从良女到才人,本宫还算一帆风顺,可惜太宗驾崩,本宫被贬至感业寺为尼,青灯古佛原想会了此残生,那时本宫受尽打压奚落,唯有你不离不弃,相助之恩本宫一直铭记于心。”
“择一主,侍一生。”窦陶言语同样诚恳。
“好,好啊。”武则天拉住窦陶的手,然后抬手指向殿外,“你既然忠主,就再听本宫一次,从这里出去不要回头,寻一处好去处安享余年,本宫不去找你,你也不要再入宫,可好?”
“老奴有件事憋在心里很多年,斗胆想向太后问个明白。”
武则天面泛忧色:“过了今日再说。”
“老奴等了太久不想再等。”窦陶全无听命的意思,“择日不如撞日,老奴现在就想知道。”
武则天环顾群臣,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:“你所问何事?”
“太后再次回宫后便力压群芳,集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,老奴有幸见识到太后从才人一步步到天后,得知陛下下旨封其为天后,老奴打心眼为太后高兴,太后也知老奴向来滴酒不沾,那日太后封赏侍奉的宫奴,还特意赐了老奴一坛酒。”
“你劳苦功高,本想调派你到内侍省,可本宫舍不得你,换个人侍奉本宫也不适应,所以才将你留在身边。”
“太后美意老奴心领,所以一坛酒让老奴见了底,老奴是被人抬着回去的,可谁料当晚寝宫失火,老奴醉酒不醒身陷火患。”窦陶指着自己半边被毁容的脸,“这就是那场火留下的。”
“事后本宫派人调查过此事,结论是你醉酒后不小心打翻火烛,这才引发火患,除了内廷之外险些连本宫的寝宫也付之一炬。”
“老奴耿耿于怀正是此事。”窦陶慢慢抬起头,满眼哀色,“老奴想问太后,那场火到底是老奴不慎,还是太后有意为之?”
“你怎会如此猜测?”武则天极力摇头,“起火之后本宫命人立即灭火,可惜火势太盛,等浇灭大火后内廷里全是焦尸,甚有宦官直接被烧成灰烬难以分辨,事后清点的尸首中没有你,本宫以为你被大火所烬,为此本宫至今都懊悔不已。”
“真是这样?”好久没作声的吴松鹤突然开口。
“吴公此言何意?”武则天脸色一沉。
吴松鹤冲着殿外点头,又有一人埋头入殿,武则天一见那人顿时神色大变。
“内侍省内侍周让参加太后。”
“当年太后寝宫大火,你可在场?”吴松鹤开口问道。
“卑职在场,当时卑职还只是内仆局的一名通侍,负责宫中火警,当年太后寝宫失火,正是卑职带人灭的火。”
“将当日火势详情道来!”吴松鹤道。
“火势由内廷而起,等卑职赶到时已是烈焰焚天,并且大有蔓延之势,卑职当机立断立刻安排人灭火,可,可……”
周让欲言又止,瞟了一眼武则天。
“但说无妨,太后已经说过,今日在朝堂之上言者无罪。”曹密大声询问道,“可什么?”
“卑职到时太后已到安全之地,寝宫有用于灭火的储水,卑职原本打算取水灭火,可太后不允,让卑职另寻水源,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机,大火虽灭可内廷付之一炬。”
“听你之言,倘若当时太后同意取寝宫内的蓄水,便可及时阻止火势蔓延。”
“至少内廷里面的人还有救。”周让点头。
“不是本宫阻止,是因为当时寝宫内根本没有蓄水……”
“事情过了这么多年,太后说没有就没有。”窦陶出声打断武则天,叹息一声道,“老奴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笑,问了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事,无论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,现在计较也没有意义,即便是太后指示人为纵火,此人怕早就被太后灭口。”
“你我主仆多年,你相信本宫会杀你?”
“正因为老奴跟在太后身边时间太长,知道的事自然也多,老奴见识过太后的手段,换作老奴也会做同样的事。”窦陶神色悲凉道,“太后或许并没有杀老奴之心,但老奴活着终究是太后最大的心病,刚巧一场大火,若是老奴死于火海之中,倒是能让太后再无后顾之忧。”
“本宫初入宫中时,你教本宫第一件事便是谨言慎行,你说宫中乃是是非之地,一言一行都会招来杀身之祸,本宫一直将此话牢记于心。”武则天握住窦陶的手更加用力,眼神近乎于乞求,“你现在走,本宫向天起誓既往不咎。”
“天大地大皆在太后一掌之中。”窦陶低头看了一眼武则天牵住自己的手,“老臣又能走到何处去?若不是太后以为老奴死于火海,想必早就派人找到老奴了吧。”
武则天身子一抖,缓缓松开手:“择一主,侍一生,本宫念主仆之情,难道你打算叛主不成?!”
“主仆之谊早在那场大火中荡然无存。”
“你在逼本宫杀你!”
“老奴早该葬身火海,太后今日重见老奴,惊的不是老奴这张狰狞恐怖的脸,而是惊老奴还活着,不过老奴心如死灰,不妨就成全太后再杀一次。”
武则天踉跄退步,痛心疾首。
“老奴孑然一身又风烛残年,何惧之有,今日敢登大殿就是为了一吐为快,置于太后如何处置,老奴悉听尊便。”窦陶面无惧色道,“今日老奴不光要说,而且还为太后准备了一份厚礼。”
武则天低头才看见放在窦陶身旁的木盒。